我试图以写“史”的方式,记下村庄人的命运和尊严。——题记

80后农村二代回家的故事简介(25年持续返乡全记录之三)(1)

端着供品去往祖堂的义叔

80后农村二代回家的故事简介(25年持续返乡全记录之三)(2)

年三十正午,去往祖堂请神的姨娘(左)

80后农村二代回家的故事简介(25年持续返乡全记录之三)(3)

大年一过,村庄重新变得人迹寥寥

文/涂建敏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宁县盘龙山金矿的被发现,并由此引发淘金热

淘金热席卷而来,我们黄坭坵村庄这个大家庭中,另一个人也卷入其中,他就是义叔。

说起来,义叔大概是他那个时代离乡青年中的一个特例。义叔出生于1962年,早年在乡村中学读到高中,他成了这个大家庭中唯一上了高中的人。落榜后没有选择复读,而是直接回了乡村。邻近梅水电站修成,他去参加考试,结果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录用为电站农电工。这在当年的农村,无疑是让人羡慕的事情。如果不是后来的淘金热,他或许会一直在电站里安心地做下去,并跟着电站被国有的电力公司收编转正,甚至混个一官半职。

当然,人生并没有这么多假设。上山淘金,义叔为此辞了职,这其实也看出,他性格中不安分的因子。只不过,还没等到挖出金子,金矿被国家强行关闭。金矿被封后,荣叔便彻底失了业。摆在他的眼前有两条路,要么是像他那一代人那样,踏上打工之路,要么就蜗居乡村,面朝黄土背朝天,从此和田土做一辈子伴。义叔没有这样选择,出人意料地从上了商。

这年春节,就着家中的火塘,我听姨娘讲述义叔一家当年的出走史:

我嫁给你义叔时,他正在电站,每月36元工资,起初班上得好好的。后来邻近的盘龙山就传出了金矿,四乡八邻的年轻人都往那儿涌,他也跟风去了。工作丢了,金矿也关了,只能回来种田。

那时节恰家里刚好砌了新屋,欠了一屁股债。想着生活过不下去了,我和同村一个女伴相约出去打工。出门时只拿了两件换洗衣服,车子一路坐到长沙,大概开了七八个小时,那时也还没有柏油路,人颠得要死,记性中是我这辈子坐得最长的一次,下车后就开始后悔了,惦记着家里还有三个孩子,想家想得不得了。

后来我一甩手,跟女伴说,不去了,女伴呆在那儿半天没反应,想想拗不过我,也打了退堂鼓。同伴说,要么路过平江买只猪回,也省得空跑一转。我那时哪还有这个力气,头天晕车晕得死去活来,只说懒得买。其实还是觉得,如果回村里继续呆在农村里,这日子还是没法过。

就这样,临时买了票又回转了身。

走到半路上,就有人给你义叔捎了信,说是你老婆回了。你义叔正掮把锄头下地,听到消息后问,“真的吗?”一跳老高,“噌”地一下扔了锄头,踏上自行车就赶往镇上接我。

人家都说,才走几天,老义就想老婆了。

哪有这回事。看看家里,三个孩子两个倒在田坎上,还有一个爬在猪圈边。你义叔顾着地里稻谷,这边要下地,那边家里乱成一团糟了。后来你义叔说,这三天过得像三年一样。想想孩子,心里就下决心,哪怕饿死了,也不走打工这条路。

打工的路堵死了。光靠种两块田,又糊不了这5张嘴,于是打起了做生意的主意。到县城批发点运动衫,拿到集镇上摆个摊,跟你小舅合伙。后头小舅结了婚,你义叔说,要么就各自单独做吧,就把摊位让给了你小舅。

说起来也是凑巧。那天正好国庆节,你义叔第一次单独去省批发市场进货。人刚进市场,就碰到了你叔婆(孝贤叔公的妻子)。叔婆那时刚好在县城租了店面,准备做百货批发生意,和一个女伴合伙。两个女人也是第一次来,拎一个大旅行袋,东南西北分不清,两眼一摸黑,正一筹莫展。看到你义叔,高兴坏了,连声叫道:“老义,幸好你来了。看我们两个女人家,举目无亲的,今天无论如何不要回去了,帮着我们一起去进货。”

你义叔这个人性格随和,听你叔婆这样说话,满口答应了。陪着仔仔细细进好货,又肩拉手扛,物品清点码齐,样样事情交待好,一路送上车。

正挥手告别,你义叔才想起自己的货一样都没进。这时节,你叔婆也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天啊,我们两个女人家,看这样光景,下回也来不了啊,要不这样吧,老义你就跟我们合伙吧。”就这样,你义叔跟着叔婆回到县城,也就算稀里糊涂的入了伙。

那是九十年代初,电话也是稀罕物,更莫说手机了。我在家里盼了好几天,总不见人回来,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心里急得要命,又束手无策。日盼夜盼好不容易才等到个口信,说是已经在县城做上生意了,叫我快点去。

我那时正在田里割稻子,心想我一个养猪种田的人,哪里会做生意。恰好村上你奉淳伯路过,他早年在生产队上做过保管出纳。听到消息后主动说,要不这样吧,我拿算盘教你两下口诀。那时候也没有计算器,我就拿个算盘,在屋里拨了两日。你奉淳伯看后,说不错不错,言下之意就是考核通过了。

做生意的5000元本钱,四下里凑的。你在市里工作的炳舅,听到消息后,又帮我在国营厂赊了一车解放鞋发到县城。

去的时候,手里提一只破皮箱,掮了两床被子。先走5公里路到集镇上,当天没等到去县城的车,就在镇上旅馆里借宿一夜。同村的俊峰碰到我,问我去干吗,我说要到县城去做生意,俊峰看我两手空空,在厨房摸了一块砧板给我,好让我煮饭起火。就这样,第二天搭班车进了城。

去了才晓得,住房都没租好,只好借住在你叔婆家里。也不敢睡人家床上,就在沙发上呆着。住了两晚后,想想也不是办法,就移到店里,生意关门后,先把两边的货品盘拢,堆得老高,留一条过道。然后用两块纸板箱在地上一铺,再垫上棉絮,就算搭了个床。

那时已经生了强子,十几平方,连吃连睡连做生意,连水龙头都和隔壁共用。强子因为年纪小,先带了过来。两个大点的女儿还扔在黄坭坵里,托给了你岳母。

有一晚我和义叔出去结账,强子就丢在店铺里,让他一个人先睡了。

也就一盏茶功夫,店里就出事了。

是我先发现的,你义叔跟在后头。回店的时候,我在暗处摸到开关。电灯一打亮,人就懵了。那些堆得山高的货物,出门时还码得整整齐齐的,这时全横七竖八倒了下来。原本留出的狭窄一条过道,早已不见了,被货物塞得严严实实,密风不透。

哪里还有强子的影子。

我大喊一声:“我的儿呀!”有一刻大脑一片空白,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老义快来,强子压死了!”

这时候你义叔也跟着进来了。男人家总要冷静一些,也不说话,就去扒箱子。一箱一箱货物,搬起就往门外扔。也就几分钟功夫,面上的货物一箱箱扒开,终于看到地板了。强子的身体也就露了出来。

我叫一声强子,就看见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你道怎样,原来他老人家,在底下睡得正香呢。

也算是命大!那些货物倒下来时,最底下的两只纸箱,正好把上面的货物搁住,下头留出了一个空档,好险!也就是这个空档,救了强子一命。

受了那次惊吓,我们不敢在店里再住了,和你义叔商量着,在店面楼上另租了一间房子,房子小得不得了,这头睡人,那头煮饭做菜还要晾衣服,晚上衣服洗好,挂一根塑料绳,下头放一只桶,接晾衣服的水。又把两个女儿接了过来,好歹在县城安了个家。

那时受那种苦,都没法说啊。我记得在晚上十二点钟之前没有睡过。没有洗衣机,衣服全靠手洗。每夜盘点盘到深夜,回来还要接着干家务。记得有一年过年,我和义叔搞卫生,搞着搞着,义叔叫起来,这都要天亮了,然后一看果然天亮了。

去了四五年,5000元钱本金,慢慢积累下来,手上有了7万多元,就这样买了第一套房子,想起来那时也是天文数字。搬房的时候,也没有一个人帮。恰好你义叔那次去了省城进货,我一个人头晚搞卫生,整整搞了一通宵,一早又赶去开店门。

那时候还没流行送货上门,每周至少都要跑一次省城。去时租辆货车,几个商户合租,头晚放空去,第二天白天进好货,又马不停蹄连夜赶回。到店也不休息,货缷到半夜,还必须赶着理货,不能耽误另早做生意啊,来回三天三夜一折腾,也就车上寐一下。

逢上你义叔连夜去进货,我一人在家都不敢睡,担惊受怕。

记得你义叔有次出门进货,人还刚走到北门车站,钱就被偷了,一万多元货款,被掏了个一干二净。

也活该出事情。我出门时还叮嘱你义叔:“老义,那么多钱,要保管好啊。”

那时候你义叔每回出去,都用一个丝袜装好钱,扯紧了,系在腰上。那一回,也不知他头脑发了么热,嘴里应道不要紧啊,去隔壁买了个背袋,钱往背袋里一塞,就那样大大咧咧背在了身上。

县城就那点点大,一出事谁还不知道。后来就有人传话,说是北门一个叫“蛇皮”的烂崽,吹牛说自己撬了一个货主,去省城进货,一万多块钱一下子就搞掉了。这伙人平时就在县城为非作歹。我们后来分析,头天你义叔取钱时,他们事先就踩过点了。只等你义叔一早出门,就跟踪了。

那时候还和你叔婆合伙,你叔婆为这事生气。后来我表态,“不要婶婶承担,我们自己赔!”

凭空丢了这样一笔巨款,你义叔那么大一个男人,在家里嚎啕大哭,几餐饭都吃不进,心疼啊!

说来说去,那时候不像现在,做生意的人少,生意也真叫好。

我记得那些年几乎都没吃过早餐。每天铺门一打开,来进货的人就一个接一个。有时候逮住空,到隔壁叫碗面,刚吃两口,下一个又来了,开好货单又要装货,等到空下来,一碗面条早就糊成了饼。

有段时间流行弹力裤,有一回,店里来的人多,女人家嘛,你一条我一条,全往身上套。那种黑底子的弹力裤,式样清一色,那天又恰好你义叔进货去了,我晓得一个人也挡不牢,怕出事情被哄抢,又不好意思说不卖,情急之下抓起裤子就往阁楼上丢,嘴里一边嚷,今天我老公不在,不知道价格,明天来。

到了晚上,我一盘账,一天下来,一个人就做了八九千元生意。可是,又辨不出到底被别人穿了多少走,心里呢,说不出是开心,还是气恼啊。

姨娘说到这,转身对我妻子燕说:“老燕你记得吧,你那年订婚时,义叔没去,你爹气得流眼泪,说我家里办第一桩喜事,就这样一个女儿……可是,他哪里晓得,根本就是走不开,刚做好一桩生意,又来一个人,接二连三,你总不能把客人赶走。说起来,生意忙的时候,连吃口饭都难!”

燕笑着回答道:“我至今记得,我在县城高考复读,你还让我别上学了,就跟你做生意。”

姨娘说:“生意还是要靠各人做,光吃苦还没用。我那时家门就从来不锁,乡下人来城进个货,吃饭不便利,都往家里领。后来买了商品房,家里宽了点,借宿的乡下人都不知多少。乡下人自尊心强,你要是给鼻子给脸色,谁留得住?”

燕插话:“说起做生意,你是可以写一本教材的。”

大家笑,笑声里,却分明透出,当年农村人外出创业的那份辛酸、苦涩和不易。

燕说:“我记得那时候姨娘做生意,来客东挑西拣不满意,问有好点的没有,结果到就里面拿一双更差的,说这个最好了。就这样以次充好,也卖了。那些打折批发来的鞋子,有的一大一小,有的同边的,有的质量有问题,也都给你卖掉了。”

听了这话,姨娘也不气恼,跟着笑。又说:“说来也说去,这生意两字,还是靠人做的。”说到这,姨娘又显出几分自豪来。

说起义叔,我也心存感激。义叔生性内秀,为人秉性厚道,说一不二,且说话做事又特别细致,亲人朋友普遍信赖他。当年,我还在宁县工作时,和燕相识相恋,有一段时间,因为无房可住,索性搬进了义叔家里。义叔视我们为亲生子女,小莉、小菲和强子三个堂弟妹也待我们如亲兄姐,一家子住在一起,其乐融融,倒也留下一段难忘的共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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