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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嗒嗒嗒……”保密局空荡荡的走廊里,回荡着女秘书皮靴踩踏地面的声音。她的身后,是一个穿着皮夹克、竖起的衣领遮住了半边面容的男人。男人的脚步很轻,轻到几乎听不到他的脚步声。

他跟着前面的女秘书一路来到向庆寿办公室的门口。女秘书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在得到“进”的回复后,开门将他引了进去,然后自己退了出来并关上了门。

待女秘书走后,男人走到向庆寿面前,笔直地向他敬了个军礼:“站长。”

“坐。”向庆寿点了点头。

待男子坐下,向庆寿摘下了那副老花镜,说:“宣布任务之前,有个消息要告诉你。这个消息或许由我来说是最合适的。”

他将目光凝聚在男子脸上,顿了会儿,才说:“你哥哥在四平战役里失踪以后——”

男子注视着向庆寿,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着他的眼眸里增添了些期待的神采。

向庆寿接着说:“情报科的人替你找着了。”

说这话的时候,向庆寿的语气比较特殊,男子马上明白了,他目光里闪过一丝难过的神情:“是全尸吗?”

向庆寿没说话,拿起一旁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男子见他没说话,心里什么都明白了,他蹙着眉又问了句:“打烂了?”

“打烂了。是重机枪的子弹。”向庆寿的语气带着些许沉痛和敬重,“杀身成仁,战死沙场,这是党国的英雄。”

男子苦笑了一声,语调反倒变得颇为轻松:“活见不着人,死能见着尸,挺好的。总算能给爹妈一个交代了!”

向庆寿见他如此,叹了口气,安慰道:“别难过。很多时候我们觉得过不去的事情,时间都会替我们解决的。”

“您放心,不会的。”

向庆寿看看他点了点头,针对这个话题没再多说什么。他喝了口水,然后直奔这次的任务:“这次任务时间紧,你需要连夜动身,去哈尔滨。”

“有什么需要带的?我这就准备。”

向庆寿给了他一个眼神,然后说:“默记。”

“明白。”男子会意。

接着,向庆寿提笔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然后把纸推到男子面前,说:“记住这个地方。”

男子认认真真地看着纸上的字,说:“我去过。下了火车坐辆黄包车,十分钟就能到这儿。”

向庆寿点点头,又指了指纸张下面的一行字:“地址后面的话,是接头用的。”

男子又仔细看了一眼:“都记住了。”

见他已经记下,向庆寿划了根火柴,点燃了那张纸,随后将它扔进了烟灰缸:“你要当面告诉魏站长,二十二号,也就是后天中午。让他去这个地方,和对方接头,并把东西亲手交给那个人。”

“什么东西?”男子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向庆寿在男子的目光中站起身,走到墙角的保险柜前,转动键盘打开柜门。

他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块白布,谨慎地和男子说:“告诉老魏,上面的字是用八号密写药水写的。显影液的最后一项配方,在接头地点就能找得着。跟他说:路太远了,难免会有麻烦,所以要等到了接头的地方以后再配置显影液,当着对方的面完成显影的过程。这也是表达我们诚意的态度。”

他的头顶上方,一盏吊灯照常静置着。只不过,一个早已安装在那里的微型窃听器,已将这里的一切对话传送到安装者的耳朵里。

而那个安装者——速记员出身的金秘书,正戴着耳机,全神贯注地听着二人的谈话,他在一张纸上飞快地记录着:“二十二号、下火车、坐黄包车、十分钟即可到、有接头暗语、显影液、八号药水……”

耳机里,向庆寿的声音很清晰地传过来:“特别提醒一下魏站长,这些人都是顺毛驴,吃惯了软的,一口硬的都不嚼。让老魏多捋捋他们脖子后面的毛,哄着点儿。要钱、要枪,都先答应下来。只要手里握着反共的票,就可以先上我们的船……”

笔尖唰唰唰,金秘书继续奋笔疾书。

今天早晨的阳光格外好,姚兰站在客厅的过道里,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的身上,给她添了一些圣洁的光彩。她冲着卧室里喊:“李唐,快点,要迟到了!”

此时,李春秋正独自站在卫生间里,咬着牙费力地拧着湿毛巾。他企图拧干它,奈何左肩上的伤令他有些使不上力。

姚兰走到卫生间的门口,看到这副模样的李春秋,摇摇头走进来,朝他伸出手,说:“我来吧。”

“我自己也能行。”嘴上这样说着,李春秋还是把毛巾递给了姚兰。

姚兰一把就将它拧干了,然后把毛巾抖开,一只手托着毛巾伸到李春秋的面前,想给他擦脸。

李春秋有些尴尬地伸出手,想拿过毛巾,姚兰躲开了他,执拗地用毛巾给他擦脸。

姚兰一边擦一边说:“总这么客气,不累吗?”

李春秋没有说话,任姚兰帮他擦掉了脸上的水珠。

待李唐穿戴好,李春秋和姚兰也已经收拾妥帖。三人陆续走进了客厅,安安静静地围坐在餐桌前吃早饭。

一顿饭的时间里,李春秋和姚兰始终没有说话。

李唐咬了一口面包,看了看父亲,又看向母亲。

姚兰冲他轻轻点了点头,似乎在暗示着什么,李唐立刻心领神会,冲着李春秋说道:“爸爸。”

李春秋轻轻“嗯”了一声。

“今天晚上,你回来吃饭吗?”李唐眨巴着眼睛问他。

李春秋微微勾起嘴角,说:“当然了,今天你过生日,我记着呢。想要什么礼物?”

“什么也不要,我就要你回来吃蛋糕。”李唐一边嚼着面包,一边嘟着嘴说。

李春秋笑笑,点头答应道:“一定回来!”

听到这个回复,李唐满足了,他推开面前的空碗,奔向自己的书包。李春秋也放下筷子说:“我也吃饱了。”

姚兰见他欲走,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你打算就这样一直沉默下去?”

李春秋看了看她没有说话,半晌,他起身说道:“我现在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

从家里出来后,李春秋推着自行车带着李唐,送他去学校。一路上,坐在前面车梁上的李唐都有些沉闷。

李春秋看出了儿子的不对劲儿,低头问他:“昨天买巧克力糖了吗?”

“嗯。”

“好吃吗?”

“还行。”李唐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

李春秋见状继续问:“班里最近踢足球了吗?”

“嗯。”

“你还是守门员?”

“我没参加。”

听到这个回答,李春秋有些诧异,他蹙着眉头问:“为什么?”

李唐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嘎吱”一声,李春秋把车停住了:“怎么了?”

李唐看着他,默不作声。

“今天你生日啊,怎么不高兴了?”

李唐看看他,大大的眼睛里透着浓浓的担忧:“爸爸,你还在生妈妈的气吗?”

李春秋没想到儿子会这样问,他愣了一下,随即答道:“什么时候生过?没有。”

李春秋有些疑惑地看看他:“怎么了?”

李唐跑过来,趴到他耳边小声问:“你会离开我和妈妈吗?”

李春秋愣住了,顿了顿,他抱住儿子说:“不会的,爸爸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还有妈妈。”

“……还有妈妈。”李春秋喃喃自语,声音听上去竟有些低落。

“你保证。”李唐朝李春秋伸出了小拇指。

“我保证,拉钩。”李春秋也伸出小拇指,钩住了他的。

李唐又伸出大拇指:“盖个印章。”

李春秋也伸出大拇指,和他的指腹一对:“盖章。”

拉完钩,李唐用小小的身子抱了抱他,转身走了。远远望去,他离开的身影看上去矮小又孤单。

李春秋看着李唐逐渐远去的身影,心里五味杂陈。

离开李唐的学校,回到办公室,李春秋给赵冬梅去了个电话。

啤酒厂传达室外面的院子里,赵冬梅步履轻盈地快步走到传达室窗口,向传达员道谢以后,一脸娇羞地接过话筒。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内心的喜悦却怎么都抑制不住:“你怎么打来了?你也没说要找我,我就上班来了。昨天你把他打得太重了,我就怕你的肩膀……”

赵冬梅换了个方向,继续对着电话说:“辞了。再也不去了。嗯,我听你的。嗯,嗯,我知道。现在?现在不行,今天的活儿还没干完,请不了假。不行不行,要不你先去。”

电话里,李春秋说了句什么,她的脸上马上泛起了红晕:“钥匙就在门口花盆的底下。”

李春秋挂了电话,刚拿起大衣要往外走,小李就开门走了进来:“出去啊,李哥?”

“嗯。”李春秋点点头,“胳膊疼得厉害,我去医院看看。”

“那得赶紧去。有事我盯着。”

李春秋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紧接着问:“刚才我想请个假,谁的电话也打不通,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都开会去了。”

“这么多领导一起开?”李春秋有些纳闷。

小李点点头:“是啊,路过会议室的时候我瞧见的,丁科长也去了。”

“哦?”李春秋挑挑眉,“可以啊,他都能参加这种级别的干部会议了!”

“可不?你都想不到,别的科长都没有参加。除了老丁,全是副局长。”

李春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他想起了姚兰打电话过来询问的事,便将目光一直停留在小李身上。

小李见他一直盯着自己,不禁疑惑地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确定没有异常后,他满脸狐疑地问:“怎么了李哥?您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李春秋抬了抬下巴,问道:“昨天我老婆给你打电话了?”

小李微微一愣,没有反应过来。

李春秋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你还是太实诚,别什么都说呀。”

市公安局大会议室。

众局领导端坐在会议桌两边,丁战国则坐在最下首一个靠门的位子上。在这样级别的会议上,他算是一个新人,所以并不多说话,只是看着别人小声聊天。

高阳拿着一页电报纸走了进来,问道:“到齐了吧?”

他走进来后,门立刻被门外的侦查员关上了,会议室立马安静下来。

高阳走到中间的椅子前坐下来,道:“刚刚得到的情报。后天中午,一个土匪会在哈尔滨和那里的保密局最高负责人进行接头。能让国民党派出不低于站长的人出面,这股土匪的力量不会小。”

坐在最下首的丁战国认真听着。

“他们会在哪儿见面?”会议桌前,有人问了一句。

“问题就在这儿。我们得到的情报是不完整的。”高阳抿了下嘴,“咱们还是先说说这份电报里提到的显影液吧。国民党从蓝衣社时代起,就开始研究密写技术,现在已经发展到了八号密写术的程度。多重要的人才会让他们使用显影配方最复杂的八号密写术呢?这应该很清楚了。”

听到这儿,丁战国细细琢磨起来。

这时,一位副局长突然问了一句:“我们的技术部门对这种显影液就一点儿研究也没有吗?”

高阳叹了口气,说:“几个月前,我们抓了一个携带密写文件的特务。从他那儿,我们第一次拿到了八号密写原件。技术科的人反复试验,已经掌握了一些配制显影液的配料,可还缺最后一种。这个配料找不到,就什么文件也破译不了。”

像是想到了什么,安静地坐在位子上的丁战国忽然动了一下。

他的这个举动被高阳看在了眼里,高阳正视着他,问:“丁科长有什么想法?”

被高阳这么一问,丁战国立马站了起来,他皱着眉头说:“也不知道对不对,我先说说。情报里说,显影液的最后一种配料在接头地点就可以拿到。所以,找到了显影液的最后一种配料,也就找到了接头地点。”

高阳表示认同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情报里还提供了特别重要的一个信息——从接头地点到火车站,乘坐黄包车只需要十分钟。”

高阳明白了他的意思,用手点了点会议桌:“没错,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圆圈。”

“对,接头地点就在这个圆圈上。”

之前发问的那位副局长接过话茬儿:“我明白你说的意思。说来说去,关键的问题还在配料上。不过,技术科一直攻克不了的这道难关,在接下来短短的两天时间能解决吗?”

丁战国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话音一落,除了高阳,其余参会者纷纷交头接耳。

在一片议论声中,丁战国突然自告奋勇道:“我确实不敢做任何保证,我也保证不了。不过,如果组织允许,我希望把缴获的那份八号密写文件给我。”

他看着高阳,说:“我想试试。”

紧闭的木质房门门口。

李春秋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房门口两侧摆着的几株耐寒的盆花。

从办公室出来,李春秋便径直走到了这里——赵冬梅家。

他把手里的包放下,蹲下去依次拿起花盆一一查看,很快便在一个花盆下面发现了钥匙。他拿起钥匙将门锁打开,走了进去。

门开了,一道金色的阳光瞬间洒进屋里,给屋里添了一丝和暖的气息。

李春秋站在屋子中央,环顾了一圈,最终将目光停留在西墙上。他发现,那里似乎有一道似有若无的裂缝。

这条裂缝让他不禁想起了十年前的一个夜晚。

那晚,皎洁的月光下,年轻的他走在一片新建的仓库区里。他抬头看了看四周,然后将目光锁定在一座外墙刚刚用红色油漆刷上数字“3”的库房上。

他走进那座库房,发现这栋建筑的左边有几个黑黢黢的门洞,那应该是三号库房还没来得及装门的几个入口。

走着走着,差点碰到前方的一棵树,于是他猛然停住了脚步。

他缩了缩脖子,发现这棵树正对着一个门洞。他前后看了看,见没有人,便走了进去。

他打开手电筒,不断扫视着门洞后的这个房间。

观察一圈之后,他向一根方形柱子正对着的墙壁走了过去。他蹲下身子,叼住手电筒,从腰里掏出一把小刀开始挖墙缝。一会儿的工夫,墙根就被他掏出了一个洞。这时,他停止了挖墙根的动作,从怀里掏出一个装有邮政通讯录的瓦罐,塞了进去。

李春秋看着眼前这堵墙,拉回了思绪,依照他的判断,这里应该就是他当年发现方形柱子的地方。这里在十年前是一个颇大的三号库房,后来被改成大小不一的隔间,赵冬梅租住的屋子就是其中的一个隔间。改造过程中,施工者应该就是顺着这根方形的柱子开始砌墙的。由于柱子和墙体原先并不是一体的,天长日久,在柱子和墙体之间就会产生一道道细微的裂缝。

李春秋站在这根柱子的下面,看向对面,那里贴墙摆放着赵冬梅的床。

他走过去将床拉到一边,蹲在露出的墙根旁边,用手指轻叩墙体。

“砰砰,砰砰。”有一处墙体发出不同寻常的空洞声音。

李春秋从包里拿出一把凿子和一把沉重的手锤,然后左手抓着凿子,右手抡起手锤砸了下去。仅仅几下,墙体就被他凿掉了一块儿。

他继续凿着,一下、一下、又一下……

墙根的洞口又扩大了一些。

李春秋奋力凿着,汗水不停地从额头渗出来。他热得把大衣脱了,继续挥动手锤。突然,用力过猛,李春秋闪了一下,左手握着的凿子“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忍痛地护着左肩的伤处,表情极为痛苦。

伤口的疼痛让他不得不停下动作,几分钟后,他看了看手表,盘算了下赵冬梅回来的时间,又重新抓起工具继续凿起来。

墙上的洞变得越来越大,墙根洞口的边缘被凿出了一条很深的缝隙。李春秋把凿子伸进去,右手握住凿子的另一端,努力向上撬,但撬了几次,墙壁纹丝未动。

李春秋松了松劲,缓了缓,再次集中力量,向上一撬!

瞬间,“轰隆”一声,尘雾腾起,淹没了李春秋。

“咳咳咳——”李春秋在灰尘中剧烈地咳嗽着。

待尘雾落下去后,李春秋已然成了一个土人。他慢慢睁开眼睛,看见因塌陷而扩大的洞口里面,赫然出现了那个尘封已久的瓦罐!

他把手伸进墙洞,在里面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到了瓦罐。他拿出瓦罐,把瓦罐口的堵头拔掉,抽出了那本邮政人员通讯录。

他轻轻拂去通讯录表面的尘土,小心翼翼地翻开这本通讯录,一些人的姓名和名字后面跟着的长短不一的数字,顿时出现在眼前。

与此同时,啤酒厂车间内,赵冬梅有些心不在焉地工作着,她时不时地抬头看看墙上的钟表,已经十一点半了,还有一会儿,还有一会儿她就可以下班了。她满心期待地等着下班时间的到来,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对她来说都是煎熬,她恨不得把钟表的指针拨到下班时间。

终于,仿佛期盼了一个世纪之久的下班铃声响了!

赵冬梅雀跃着,迅速跑到更衣间换下工作服,跟着众人离开车间。

她推着自行车往厂区外走,步子迈得很快,偶尔还会小跑几步,恨不得立刻飞回家中。

赵冬梅骑着自行车,拐到了自家前排的小道上。

“丁零零……”见前方有人,她打响了自行车清脆的铃声。

自行车车把上挎着的一个菜篮子里,有她专门为李春秋买的一只鸡、一条鱼和一些蔬菜,这是属于他们俩的午饭食材。

骑着自行车晃晃悠悠地穿过行人后,她隐约看见自家门口堆着一些家具,她有些错愕地骑了过去。

到了家门口,她熟练地从自行车上下来,顺着门口望了进去。

之前被李春秋砸出洞口的墙壁,此时已经被新砖砌好了。两个工人正在粉刷墙壁,还有个工人蹬着高凳,正在安装吊灯。衣柜的侧面,多出了一张崭新的梳妆台。

李春秋站在房子中间,仰头看着吊灯的位置,冲着安装师傅说:“再往我这边一点儿就行,差不多了,好。”

他说完一转头,便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赵冬梅,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冲她笑道:“回来了?”

赵冬梅看着房间内的新景象,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完全没有想到回来时,看到的竟是这样一副场景。

“喜欢吗?”李春秋走过去,轻声问她。

赵冬梅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有股细细的暖流流进了心窝,这股暖流弄得她整个心窝都暖暖的。

“也没和你商量,我就全做主了。吊灯、壁纸和那个梳妆台都是我挑的,也没问你喜欢不喜欢。”

赵冬梅看着他,眼波流转,心里的那股暖流愈积愈多。她一抬眼,看见他头发上的灰尘,于是轻轻对他说:“你把头低一下。”

李春秋听话地低下了头。

她伸出手,轻轻地为他拂去头发上的灰尘,动作轻轻柔柔,带着感动和浓浓的爱意。

李春秋抬起头,又看了看地板,说:“我还想把地板也换了,那家掌柜说,现在天太冷了,容易翘角儿。过完年的吧……”

还没等李春秋说完,赵冬梅就觉得那股暖流流向了她的四肢百骸,她再也绷不住了,眼里泛起了泪光。

“怎么哭了?”

赵冬梅抽泣着,她看看手里的菜篮子,哽咽道:“房子弄成这样,中午我没法给你做饭了。”

李春秋“扑哧”一声笑了,随后,他牵起赵冬梅,朝他们曾经去过的那家西餐厅走去。

还是同样的西餐厅,还是同样的位置,还是同样的摆设,只是两人的关系不同了。

李春秋左手持叉右手持刀,切着盘子里的牛排。一用力,左肩的伤口扯了一下,他有些吃痛地皱了一下眉。

赵冬梅看见他这个微小的动作后,想也没想就伸手端走了他的盘子,然后又把他的刀叉也拿走了。她贴心地把盘子里的牛排一刀刀切成小块,再把盘子和刀叉放回他面前,说:“吃吧。”

“你不怕把我惯坏吗?”李春秋默默地看着她这一连串的动作。

“如果是你太太,她会把牛排喂进你嘴里。”

提到姚兰,李春秋愣了下。他没说话,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昨天夜里,她问我去哪儿了。”

赵冬梅不动了,她敏感地注视着李春秋,心里有点不舒坦。她知道自己在不舒坦什么,在他们之间,她终究是第三者,她并不想破坏他的家庭,也知道和他这样不对,可是,她在他的温柔和体贴里彻底沦陷了。

“她给局里打了电话,知道我撒谎了。”说这话的时候,李春秋没有看她,低下头叉了块牛肉放进了嘴里。

赵冬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你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

“没和你吵吗?”

李春秋想了想,说:“其实,我一直很想和她吵一次架。我都快记不起我们有多久没吵过架了。”

赵冬梅不说话了,良久,她才再次开口:“她很在乎你。”

李春秋看了看她,没有搭腔。

“都是女人,我感觉得到。”赵冬梅说得轻描淡写,但细听之下觉得这句话很郑重。

李春秋端起一旁的柠檬水喝了一口,半晌才开口问:“她上次找你,你们聊什么了?”

“聊你,聊孩子。”

“我以为你们可能会吵起来。”李春秋放下杯子。

赵冬梅想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西餐厅里依旧播放着优美的音乐,仿佛每一个音符都在化解着这略显尴尬的气氛。

短暂的沉默过后,李春秋首先打破沉寂:“明天我要出个差。”

“去哪儿?”

“县里。”

“去几天?”

“现在还不知道,也许很快就能回来。”

“都快过年了,还要走。”赵冬梅看看他,眼里带着难以掩藏的不舍,没等李春秋说什么,她又加上一句,“等你回来,咱们再来这儿吃。你想吃,我们就来。”

李春秋看看她,浅浅地笑了下,随即将目光移向了别处,脸上多了些许伤感之色。

魏一平要的东西已经拿到手了,那么对他来说,赵冬梅也就意味着失去了价值。他完全可以快刀斩乱麻,果断抽身。可是,如果这样做的话,会给她带来多大伤害?

他知道,出差的谎言并不高明,但是他别无他法,他需要用几天的时间来好好想想,然后找到一个尽可能对她伤害最小的方式和她分手。

一开完会,丁战国就直奔火车站出口前面的街道。到那儿之后,他叫了一辆黄包车就坐了上去。

坐稳后,他拿出了一份哈尔滨市区地图和一根铅笔,随即看了看表,对黄包车夫说:“师傅,就按你平时的速度,走吧。”

“得嘞!”黄包车夫在得到准许后就开始发力,车轮跟着飞快地转动起来。他拉着丁战国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不停歇地奔跑。

丁战国一边时不时观察着周围的建筑和手里的地图,一边盯着手表,十分钟后,他忽然叫道:“停——”

车夫按照指示停了下来,丁战国用铅笔在地图上的一个地方画了一个圆圈。就这样来来回回,直到跑了一个完整的圈后,丁战国才收起了画好的地图,辗转来到了一栋二层小楼。

这栋小楼是一家照相馆,一楼的门口上悬挂着“春光照相馆”的招牌。

照相馆内的暗房里,一片昏暗。

一个三十多岁戴着眼镜的男子,借着昏暗的灯光从显影液里拎出一张湿漉漉的照片,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夹在一根绳子上。

这根绳子上已经挂满了他刚洗出来的照片。这些照片拍摄的是同一个女人,她穿着很少的内衣,摆着各种曼妙的造型。

男子扶了扶眼镜,十分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摄影作品。他不是别人,正是叶翔——发现尹秋萍被袭击的报案人。他公开的身份是摄影师,实际上是隐藏了多年的军统特务,如今,他是丁战国的线人。照片里的女人正是那个日本遗孀,他的情妇美智子。

“叮咚——”正在他得意地欣赏作品之际,门外传来了醒客铃的声音。

叶翔从暗房里走出来,看见丁战国正站在柜台边,从桌上的一盘糖炒栗子里抓起几个,对着阳光观看。

他显然没想到丁战国会来,有些微微发愣。他环视了一圈周围,见来人只有丁战国一人,才走过去说:“您怎么来了?”

见丁战国不吱声,他端起盛着栗子的盘子,一脸谄媚地说:“我给您剥。”

丁战国把手里的栗子放回盘子里:“我不好这口儿。回回来,回回有。你怎么这么喜欢吃这个?”

叶翔赔笑道:“小时候就喜欢吃。可是家里穷,每次我考了第一,我爹才给买。后来长大了,钱不多吧,起码能吃得起这个。”

丁战国点点头:“吃的是回忆。”

叶翔在一旁讪笑。

“来哈尔滨有十年了吗?”丁战国问。

“整十年。”

丁战国看看他:“你们的人到现在也不唤醒你?”

叶翔下意识地看看门口,小声说:“没任何消息。这十年来我一直在这儿,就是怕他们找不着我。老婆最近天天吵着要我搬到离家近一点的地方,我怕快拦不住了。”

“放心吧,他们不会忘掉你的。”丁战国顿了顿,“也许这几天就会有人来找你。”

叶翔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仔细地观察着丁战国的神情,不敢随便搭话。

“找个地方聊,有个事问你。”

叶翔有些紧张地问:“什么事?”

丁战国凑到他面前,很认真地小声说:“你老婆一直不知道你跟那个日本女人的事吗?”

叶翔愣住了,半天才明白丁战国是在跟他开玩笑,赶紧招呼:“又吓唬我!走,咱们上楼,上楼说。”说罢,领着丁战国上了二楼。

一上二楼,丁战国就从身上掏出一张地图,摆在桌子上给他看。

叶翔定睛看去,发现那是一张哈尔滨市区地图,上面还用红笔画了一个圆圈。

“这是什么?”

“我坐黄包车,从火车站任意挑了一个方向,跑了十分钟。以火车站为圆心,以十分钟的路程为半径,我画了这个圈。根据情报,接头地点就在这个圈的某个点上。”

叶翔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张地图。

“知道八号密写技术吗?”丁战国问。

叶翔摇摇头:“当年我在训练班的时候,那时候还叫军统,专业就是密写和证件制造,但当时只有五号密写技术。您也知道,任何一种密写技术迟早都会被破译,我们只能拼命往前赶。八号,肯定是后来的新技术了。”

“通常配料都会选哪些东西?”

“什么原料都有可能。果汁、酒、醋,太多了。即便知道原料,不知道比例,照样无法破解。”

丁战国有些意外地说:“比我想象的复杂很多呀!”

叶翔点点头,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说:“不过,有条路子您可以走。”

丁战国有些惊喜地看着他。

叶翔继续说:“密写术显影液的配置是一个特别精密的活儿,需要用托盘天平这样的工具。”

丁战国的反应很快,他立刻问道:“哈尔滨卖这类工具的地方多不多?”

“据我所知,也就四家。”

这个消息让丁战国比较满意,他笑了笑,说:“很好。不过除了派人去盯着这几家商店,我还是希望双管齐下。”

他取出一张羊皮交给叶翔:“这是一张用八号密写水书写过的文件。我们已经掌握了六种配料,还差一种。情报上说,最后一种配料在接头地点就能找到。”

叶翔瞅着他说:“您的意思是,让我分析出这种配料,然后在这个圆圈上,根据这个去找接头地点?”

丁战国又拿出一张单子递给他:“这是我们分析出来的几种配料,你看看吧。”

叶翔接过单子,看了看:“我试试吧,丁科长。”

说完,他小心地补了一句:“您答应过我的事不会反悔吧?”

丁战国一本正经地说:“不相信我?”

“信。哪能不信呀!”

“是不是怕我一个人说了不算?还得让市公安局给你开个盖红章的保证书?”

叶翔赶紧摆摆手,满脸堆笑道:“不不。对我来说,您就代表共产党。”

丁战国走到他面前,从他的肩膀上拿起一根很长的女人头发,然后慢慢地说:“万事都得小心。想偷吃,也得先保证安全!”

叶翔愣了愣,随即点头如捣蒜:“懂,明白。”

丁战国走后,叶翔来到了暗室。他把丁战国留下来的那块羊皮用剪刀小心地剪下来一小条,泡在一瓶溶液里,又用滴管取了几滴浸泡了羊皮的液体,滴在了一块玻璃板上,然后放在显微镜下进行观察。

观察了一会儿,他又用滴管取了几滴液体滴在一张试纸上,不消一会儿,试纸的颜色就开始慢慢变化。

叶翔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把那份哈尔滨市区地图拿过来,手指在上面移动着,移动到一个位置的时候,他不动了。他思索片刻,打开暗室的门匆匆走了出去。

他叫了一辆黄包车,来到火车站附近的一条街道上。坐在黄包车上,他不时地打量着周围的店铺。

车夫跑得快了,他便对车夫喊道:“慢一点,再慢点。”

车夫听话地由小跑改为缓行:“先生,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像您这么坐车的。”

“耽误了你的活儿,我给你多加钱。照这个速度,别变。”叶翔边说边观察着四周。

路边,一家家商铺门面鳞次栉比。

忽然,他眼前一亮。

“停停停,就这儿!”他看着斜对面偏上的一处地方,流露出兴奋之情。

离开了赵冬梅的李春秋,招了辆出租车往魏一平的住处赶去,想将那本邮政通讯录交给他。

他坐在出租车后座上,看着窗外闪过的一幕幕景象,不禁想起了魏一平那天让他去取这份通讯录时的反应。从魏一平那天的反应来看,毫无疑问,这本看似普通的邮政通讯录,一定隐藏着不同寻常的秘密,而且它最近应该就会派上用场。

转念间,他又想到了老孟家人的遇害,这件事深深地刺痛了他。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保护自己的铠甲就在眼前!也许某一天,这本通讯录能够挽救自己和家人的性命。

这样想着,李春秋抬起头,果断地对司机说:“掉头。”

出租车一路驶到李春秋家门口,李春秋打开家门,匆匆走进去,回身将房门插死。他走到窗前,在确定外面没有人后,将窗帘紧紧地拉上了。

他打开五斗橱,从里面取出一架照相机,又从柜子里翻出一卷还未使用的胶卷安上。

他打开灯,将那本邮政通讯录摊开放在桌上,然后举起照相机对着通讯录开始逐一拍照。

“咔嚓——咔嚓——”

直到全部拍完并收拾好,他才再次带着通讯录去找魏一平。

魏一平没有多心,他拿到李春秋交给他的通讯录时喜上眉梢,让李春秋在正室稍等片刻后,就迫不及待地走进里屋。他从书架上找出一本书,然后端坐桌前摊开那本通讯录,用铅笔在信纸上写下了一道算式:83651082-1926……

他对应着算式的得数,翻到了书的某个页码,手指移动到其中某一行某一个字下面,用铅笔又在信纸上写下:叶。

然后,他又写下一道新的算式,减数依然是1926……

他翻到书的另一页,手指再移动到其中某一行某一个字下面,接着再在信纸上写下:翔。

他继续翻着书,稍后在信纸上记录:唤醒暗号……特长……

全部写完后,他看了看信纸上的信息,挑起嘴角笑了笑,这个叫叶翔的人看来有趣的很哪。

他另取了一张信纸重新写了一份没有计算公式的内容,然后将信纸折好装进衣兜,走出里屋,顺手带上了门。

看见李春秋依旧坐在沙发上,魏一平走过去给他削了个苹果,果皮长长地垂到了地板上。他削完最后一刀,把完整的果皮捏在手里,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坐在一边的李春秋,笑道:“拿着,别跟我客气。这就算个意思,等回了南京,毛局长会给你亲手戴上勋章。”

李春秋很正式地接了过去。

“知道那本通讯录是什么吗?”

都是聪明人,李春秋很诚实地说:“我猜,应该是一本名单。”

“什么名单?”

“这就不清楚了。”

魏一平感慨:“还是戴老板的眼光长远啊!名单上都是像你一样的栋梁,戴老板当年亲自播下的种子。”

他不无虚伪地补充了一句:“可惜还没有密码本。我就像个守财奴,只能待在洞口眼睁睁地看着这打不开门的宝藏。”

李春秋没说什么。

魏一平从衣兜里取出了刚才揣进去的信纸,递给他:“这是一颗意外发现的种子,现在到了该收获的时候了。去见见这个人。”

李春秋接过纸条看了看。

魏一平说:“名字、地址、唤醒的暗号都在上面。告诉他,老家来人了。”

叶翔心情颇为愉悦,他远远地看到了一家炒货店。这家店的门口挂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老纪炒货店”几个大字。招牌下的路边支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一个伙计正卖力地用一把大铁铲翻动着一锅糖炒栗子。

他穿过马路走了过去,看着锅里上下翻滚的栗子,对伙计说:“嗬,个儿挺大!”

伙计停了下来,笑着对他说:“长白山的毛栗,就是个儿大。”

叶翔抓了一颗剥开,放嘴里尝了尝,然后说:“肉挺厚。行,来一包。”

傍晚,奋斗小学大门口,丁战国站在车旁等着接女儿和李唐放学。今天是李唐的生日,晚上,他会陪女儿一起去李唐家给他过生日。

校门外,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斜长。

他看看表,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果然不多会儿,放学铃声就响了起来。众多学生踏着铃声跑了出来,那个他极为熟悉的娇小身影也出现在那群学生中。

丁美兮飞快地冲他跑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往后看,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

见她飞奔过来,丁战国几步迎了上去。

丁美兮跑得气喘吁吁的,她着急地对丁战国说:“爸爸,准备好了吗?”

“当然了。”

过了一会儿,李唐才跑出来,还没到就对丁美兮喊:“你怎么不等我啊?”

李唐看见了丁战国,立马恭恭敬敬地叫了声:“丁叔叔好。”

丁美兮目光期盼地望着丁战国,丁战国冲女儿笑了笑,然后伸出两只攥住的手对李唐说:“玩个游戏,猜猜车钥匙在哪个手里。猜对了,你就有生日礼物;猜错了,礼物就是美兮的了。”

丁美兮兴奋地催促李唐:“快猜!快猜!”

李唐看着丁战国两个攥紧的拳头,有些紧张。选哪只手呢?他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始终拿不定主意。

丁战国笑着看他。

李唐终于下了决心,他指着丁战国的左手说:“这个!”

丁战国把左手摊开,里面空空如也。李唐失望极了,丁美兮也跟着特别沮丧。这时,丁战国把右手也摊开了,里面同样什么都没有!

看见两只手里什么都没有,两个孩子愣住了。

“钥匙呢?丢了?!”丁战国一本正经地说。

李唐和丁美兮这才明白过来,他在开玩笑。

丁战国看着他们,笑道:“礼物在车里,你俩都有,找去吧!”

两个孩子顿时眉开眼笑地朝车子跑去,丁战国也跟着他们走了过去。他抬头看了看天,天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雪了。

入夜时分,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夜空下,一栋二层小楼的二楼窗户透出柔和的灯光。

李春秋站在这栋二层小楼的楼下,仰望着亮灯的窗口,确认了一下门牌号,然后走上台阶。

门口悬挂着“春光照像馆”的招牌,他看了一眼招牌,随即叩响了房门。

门开了,穿着一件毛衣的叶翔出现在门口。他打量着李春秋,李春秋也打量着他。

李春秋隐约觉得眼前这个人很眼熟,几番打量后,他忽然想起,当日他在给尹秋萍验伤时,无意中膘见过这个人,丁战国和他说过,正是此人报的案。

他眼神微妙地看着叶翔,这张面孔让李春秋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怎么会这么巧?十二天前,第一个发现尹秋萍,率先向公安局报案的,竟然是一个隐藏多年的军统特务!难道,他已经成了丁战国的线人?

叶翔显然也认出了李春秋。

“怎么,不认识我了?”李春秋主动开了口。

“想起来了。在医院,我去报案,咱们见过。”

李春秋笑道:“是啊,这么快又见面了。”

叶翔也跟着笑了笑,不过这个笑容有些复杂。

二人没有再说话,短暂的沉默后,李春秋率先打破了僵局:“老丁让我来的。”

“噢,老丁啊,这两天他忙吗?”

“忙得要死,一大早就去了县里,傍晚才回来。”

“哦,找我有什么事啊?”

“我也不知道。他要我把你接回局里。”

叶翔看看他,问:“车呢?”

“在路灯底下,这边路窄,我开不过来。”

一阵冷风吹过来,叶翔微微地颤了颤:“行,那我上去穿上衣服。”

李春秋点点头。

叶翔转身往二楼走去,李春秋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见他神态平静地踩着楼梯上了二楼。

待他上了二楼,李春秋轻轻地迈进了屋子,回手把身后的门栓小心地插上。他在屋里四处寻找一番后,发现了一架小照相机,他走过去拿起来掂了掂重量,然后紧紧地捏在手里。正准备往楼梯的方向走时,他忽然打了个寒战。

李春秋往外一看,窗外,寒风呼啸树枝摇摆。

与此同时,二楼传来“咣当”一声闷响。

不好!李春秋忽然醒悟了,他拔脚冲上通往二楼的台阶。

二楼的房门被猛然灌进室内的寒风推开,撞在墙上,再次发出“咣当”的闷响。

透过敞开的房门,李春秋发现此时房间里空空如也,叶翔已不见了踪影,窗户大开着。

李春秋冲到窗前,想也没想便纵身从窗口跳了下去,摔在了雪地上。他抬头一看,一串新鲜的足迹向远处延伸而去。

他爬起来,顺着脚印,在一片开阔的雪地上狂奔。

远处,叶翔已经翻过了一道围墙。

李春秋紧随其后,他冲到围墙前,借着惯性,一脚蹬上墙壁,飞快地向上走了几步,然后迅速伸出双手扒住墙头。之前的肩伤让他这猛一用力有些吃痛,他咬了下牙,有些狼狈地爬了上去。

他扫视了一圈,发现四周都是木头垛,如果他推断没错的话,这里应该是一家锯木厂的院子。

院子里的雪地上,有一串清晰可见的脚印。

李春秋从围墙上跳了进去,顺着那串脚印奋起直追,可是绕过一堆木头时,脚印突然消失了。

李春秋瞬间意识到了什么,猛然伏低身子。

“呼”地一声,从身后袭来的一根木棒擦着他的头皮扫了过去。

由于用力过猛,叶翔闪了一下,差点摔倒,手中的木棒也飞了出去。

李春秋顺势扑过去,把他扑倒在雪地上。

这无疑是场你死我活的近距离缠斗,两个人都使出浑身解数向对方下着死手。

李春秋占了上风,一拳把叶翔打倒在地。

借着摔倒的劲儿,叶翔随手抓了一把雪沙,等李春秋扑上来的时候一扬手,雪沙顿时眯住了李春秋的眼。

趁李春秋揉眼的间歇,叶翔爬起来没命地往前跑,一路跑到锯木厂的后墙根底下才歇歇脚,累得呼哧呼哧地喘着白气儿。

他眼一扫,看见墙边堆放着一堆木头,于是跑过去爬上木头垛。在他扒住墙头准备往外跳时,忽然停住了。

他想了想,薅下了外套上的一颗纽扣,然后放在木头垛的上面,再踩着雪地上的几块木片跳到另一垛木头的后面,藏了起来。

李春秋追到墙边,借着清冷的雪光,看见墙根处堆放的木头垛上有一颗纽扣。

他捡起纽扣看了看,犹豫了下,还是蹬着木头垛从墙头翻了出去,向着叶翔藏匿的相反方向追去。

叶翔见他中计,从另一垛木头堆后面转出来,疯了一样往回跑。他喘着粗气,边跑边四处张望。

大雪弥漫,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

叶翔凝神观望,忽然发现远处的路边有一座公用电话亭。他像看见了希望一般,朝它飞奔过去。

这边厢,李春秋正喘着白气儿,在四周疯跑,搜寻着叶翔的身影。可是,路广人稀,一眼扫过去,哪里有叶翔的影子?他的目光越来越迷茫,蓦地,他摊开手心,看着那颗扣子,突然明白了。

李春秋家今晚格外热闹,丁战国和丁美兮都来了。姚兰今天也早早地回家,特意准备了一桌好菜为儿子庆生。

餐桌上,有酒有菜。只是,一条鱼和几碟饺子都凉了,李春秋还是没有出现。

姚兰和两个孩子坐在桌前眼巴巴地等着李春秋,而丁战国则站在书架前,有些无聊地翻着一本本书。

墙上的钟表嘀嗒嘀嗒地走着。

又过了会儿,姚兰见李春秋还没回来,心里琢磨着总让客人等着不合适,开口说:“老丁,咱们先吃吧。等他回来,我再给他热。”

“别别别,再急也不在乎这一会儿。没准儿老李都到门口了,说话间就会推门进来。来,我给你们讲个故事,抗联打日本鬼子的。”丁战国把手里的书放下,走了过去。

丁美兮高兴地拍手叫好,一旁的李唐兴致却不太高。

叶翔飞奔到锯木厂附近的一座公用电话亭时,衣领已经全被汗水打湿了,他顾不上擦拭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就抄起电话快速地拨通了丁战国办公室的电话。可是,电话那头,始终无人接听。

他焦躁不安地等着,却怎样都等不来接听的声音。他手忙脚乱地按下终止键,然后拨通了丁战国的家庭电话,没想到依旧只能听到“嘟嘟嘟——”的无人接听的声音。

叶翔气急败坏地把听筒摔在电话机上,额头上的血管不断跳动着,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强迫自己冷静了片刻。接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捡起听筒,再次按下了一串号码。

终于通了!叶翔长舒一口气,睁大眼睛问道:“有人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值班员的声音:“这儿是市公安局值班室。什么事?”

叶翔着急地叫道:“有事有事,我是——”

一瞬间,电话里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叶翔难以置信地看看话筒,又看了看外面。

亭外,大雪茫茫。

死一般的寂静中,叶翔吓得毛骨悚然。

公用电话亭旁边的线路交换箱处,已发现叶翔的李春秋将拽断的一把电话线扔在了地上。

电话亭的门打开了。

叶翔将头探出门,细致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停了一小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走出电话亭。他犹豫了片刻,最终向李春秋所在的线路交换箱走来。

李春秋躲在暗处,见他离这里越来越近,从雪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头。

这时,街道拐角突然驶来一辆汽车,两束明亮的车灯猛然照射过来,李春秋准备攻击的影子瞬间被拖长了。

叶翔看到地上的影子,吓得转身就跑。

李春秋紧紧地跟在后面。

两个人都在拼命奔跑,他们前方出现了一家废弃的工厂,叶翔没命地朝那里跑去,跑进了前方的黑暗中。

李春秋也跟着跑了过去,无奈工厂里的光线太过黑暗,一眨眼的工夫,叶翔就不见了踪影。

李春秋轻轻地走在这家工厂的院子里,他看到院子两侧是一座座高大的车间。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微的金属碰撞的声音。

李春秋站在原地,平息静气地侧耳听了听,随后将目光转向了左侧敞开的一个车间。确定位置后,他慢慢地走了进去。

黑暗中,李春秋似乎看到了什么,他揉了揉眼睛,想再看清楚一些。

叶翔靠墙坐在地上,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有一只鞋已经跑丢了,而他的脚被一根铁钉从下往上扎了个通透,血透过厚厚的袜子渗了出来,天气太冷,渗出来血的都结成了血冰碴儿。

李春秋放心了,他一步步向叶翔走去。

叶翔有些绝望地盯着李春秋,似乎已经放弃了抵抗。

李春秋踩在水泥地板上,一步一步走过来。叶翔紧盯着李春秋的脚,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直到李春秋的脚踩在了他期待的位置上,他背在身后的手突然拉动了一根绳子!

车间上方,原本被绳子拴在扶梯栏杆上的天车吊钩突然松动,向李春秋甩了过去!

李春秋侧身一闪,沉重的吊钩扫过他的肩膀,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他的枪伤。他闷叫了一声,捂着肩膀倒在了地上。

叶翔见状,站起来,抄起一把长柄铁锤,托着一条腿,一瘸一拐地逼向李春秋。

他将铁锤举到半空中,呼地朝李春秋砸了下去。李春秋向侧面一滚,铁锤砸空,落在地面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叶翔再次举起铁锤向他砸去,李春秋使劲一滚,滚到了车床下面。铁锤砸在车床上,发出哐当一声。

李春秋躲在一溜儿车床下面,拼命地向车间外爬去,叶翔瘸着脚在后面紧追不舍。

见李春秋爬出了车间,而外面也再无任何掩蔽物,叶翔不着急了,他不紧不慢地跟着李春秋。

李春秋连滚带爬地来到对面的另一座车间,使劲向内推动铁门,沉重的铁门却纹丝未动。

李春秋转过身,想逃走,可为时已晚——叶翔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李春秋靠在铁门上,看着他。

“别怪我。”叶翔对他说道。

“为了什么?”

“十年了,爹妈在不在都不知道,我每天像狗一样躲着。我熬够了!丁战国能让我回家。”

李春秋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叶翔慢慢举起了铁锤,忽地抡了下去。

求生的本能让李春秋用尽全身的力气躲闪着,铁锤砰的一声击中了铁门,车间房檐上垂着的一溜儿冻上的冰锥,随着敲击声在微微颤动。

叶翔不断举起铁锤砸向李春秋,李春秋不停地闪躲着。数次之后,李春秋再也没力气了,他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叶翔高高地举起了铁锤。

轻轻地一声响,房檐上,一根尖锐的冰锥脱落下来,急速坠落。

李春秋闭着眼睛等着致命的一击,没想到只听“当啷”一声,铁锤掉落在地!

李春秋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叶翔死不瞑目地慢慢跪倒在自己面前,他的头顶上插着一根冰锥!

见此情景,李春秋顺着铁门滑了下去,整个人瘫倒在地。

他惨白着脸,呼哧呼哧地喘了会儿粗气。

歇了几分钟,他才费力地爬起来,发现眼前有一个井盖,于是找了根撬棍撬开了它。他探身朝里面看了看,看见深井里是几条管道。

李春秋把叶翔的尸体吃力地拖到井口,推了进去。

一声闷响之后,李春秋又用撬棍将井盖盖回了井口。

此时,李春秋家的饭菜已经重新冒起了腾腾的热气儿。饭菜被重新热过了,两个大人和两个孩子正埋头吃着。

没什么人说话,气氛很怪异。

只有李唐碗里的饺子没动过,他的情绪不高。姚兰看看他,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丁战国看了看,放下碗,说道:“蛋糕呢——吃蛋糕!”

姚兰立刻起身拿来蛋糕,她和丁美兮忙活着拆了包装,插上蜡烛。丁战国掏出打火机,点燃了那些五颜六色的蜡烛。

李唐安静地坐在跳动的烛光前面。

丁美兮指着李唐说:“李唐,该许愿了!”

李唐点点头,对着烛光闭上了眼睛。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谁也不知道他的愿望是什么。

丁战国看了一眼姚兰,她的笑容里有一丝苦涩的味道。

许完愿,李唐睁开了眼睛,大伙儿帮他一齐吹灭了所有的蜡烛。

丁美兮带头,丁战国和姚兰也跟着拍手唱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夜已深,李春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大街上。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全脏了,满是泥污,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透着狼狈。

李春秋看看自己的大衣,紧了紧衣领。

前方不远处,有吵吵嚷嚷的声音传过来。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醉汉歪歪扭扭地截着路人唠叨:“瞅啥瞅,老子让国军抓了壮丁,当兵上战场打日本鬼子的时候,你们这些狗犊子在干啥?”

路上的行人见到醉汉,无不绕路离去。

醉汉又歪歪扭扭地指着一个行人骂道:“说得就是你,捐枪不捐,子弹你也不捐,就知道躲在大后方喝酒!我日你祖宗!”

李春秋往左右看了看,不远处,一个杂货铺还亮着灯。他走进铺子,吸了吸鼻子,问掌柜:“有老白干吗?”

掌柜把一瓶老白干放在柜台上。

李春秋付了钱,利索地咬开瓶盖,灌了几大口。他走出杂货铺,把酒瓶里所剩无几的白酒全部洒到了自己的衣服上。

他把酒瓶扔到一边,迎着醉汉走了过去。

面对面,李春秋直直地看着醉汉。醉汉被他看得一愣,瞪着眼珠子问:“瞅啥?”

“你打过日本鬼子?”李春秋问。

醉汉站不稳,颠颠倒倒地看着他。

“逃兵吧?”李春秋往前一步,凑到醉汉跟前:“有你这样的懦夫,日本人才能占了东三省,哈尔滨才叫满洲国——”

“嘭!”

醉汉一拳重重地打在李春秋的脸上。

李春秋毫不反抗。

又一拳。

李春秋眯着眼睛,不躲不闪,结结实实地又挨了一拳。可是,他的神情似乎很沉醉。

又是一拳……

丁战国和姚兰接到电话后,安顿好两个孩子,匆匆赶往派出所。

大雪纷纷的夜空里,他们驾着车,直到看到挂着一块“道里派出所”牌子的大铁门,才下车疾步走了进去。

派出所值班室里生着炉子,还有些热乎劲儿。

一位披着棉大衣的老公安端着一个冒着热气儿的大茶缸子,对他们说:“也没啥。两个人都喝了不少,一个碰了另一个的肩膀,多瞅了两眼,谁也不让谁,就动手了。不过,你们这位李先生吃得亏大了点。”

说着,他的声音小了点:“那边是根干过国军的光棍,家里要啥没有。你们要有赔偿的要求,估计悬。”

丁战国看看姚兰,姚兰的声音不高:“先见见人吧。”

说完,老公安领着他俩见到了李春秋。此时,李春秋已是嘴角青肿,见他俩来了,他一声不吭,什么话也没说。

姚兰见他这副模样,没说什么,也没要求那根“光棍”赔偿,因为她知道即使要求也赔不出来什么。她和丁战国按章程办完手续,带着李春秋回家了。

回到家的时候,李唐和丁美兮已经睡着了,丁战国抱着丁美兮先行离开。

李春秋洗漱好后,静静地躺在卧室的床上,双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姚兰用镊子夹着一团蘸着碘酒的棉球,擦拭着他嘴角的伤口:“疼吗?”

李春秋似乎没听到一样,依旧出神地望着天花板。

“疼你就说。”

李春秋机械地摇了摇头。

姚兰看着他,看着看着,眼角就流下了一行泪水。她越说越伤心:“是我不好,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但是你别这样,别这么对自己好吗?你要是不想过了,你告诉我,你说出来,你哪怕住到她那边也行。只要你告诉我,我都会依你。你别这样。你能回来看看孩子就行。今天是他生日啊,他等你等到睡着,一个饺子、一口蛋糕都没吃,你知道吗?”

李春秋看看她,顿了顿才说:“结束了。”

姚兰抹抹眼泪,问:“什么结束了?”

“我和她。”

姚兰犹豫着问:“你是说——赵小姐?”

李春秋点点头。

姚兰才拭去的眼泪,顿时又淌了下来。

深夜,大雪纷飞的街道上,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是赵冬梅。她出神地望着李春秋家卧室的窗户,直至里面的灯光熄灭。

夜空里,大片的雪花落得正急。

赵冬梅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已经成了一个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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