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当爱已成往事
第一次听《当爱已成往事》，听的是张国荣的版本。后来再去听李宗盛和林忆莲的对唱，总觉得，对唱里夫妻的争执，多过了独唱里单恋的深沉。所以，便只喜欢听张国荣唱的那个版本。莫名，一直觉得，《当爱已成往事》是九十年代最忧伤的一首歌，而《霸王别姬》是九十年代最忧伤的一部电影。
旧社会，“脚色”和“角色”是分开来讲的。那时，演戏和唱戏都是被人看不起的行当，所以，一般的演员，出来演个什么唱个什么，都只能算是混口饭吃，只能算是“脚色”。只有大红大紫了，跻身了名流，才叫“角色”。所以，一个艺人的奋斗，便是从“脚色”到“角色”的征程。出不了名，便只是被人看轻的脚色；出了名，才是人上人的角色。这是一个社会的等级判定，也是一个无情的人生规则。小豆子的母亲是个妓女，她养活不了小豆子，便只能让小豆子去学唱戏，这是一个蕴含着广袤悲酸的起点。旧社会两种人最被人看不起：婊子和戏子。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可怜女人，因为没有办法养活儿子，便只能让儿子去当和妓女一样下贱的戏子，好有口饭吃，这里面的悲酸，用眼泪是无法表现的。那用什么才能表现？断指。只有当母亲为了让儿子可以当戏子，而亲自斩断了儿子的一根手指时，这种社会的残酷，才被那血淋淋的哀号与哭叫给怒吼了出来。其实最终的意思很简单：想吃饭，就得自己吞下自己的血。
为了吃饭，小豆子被斩断的不仅是一根手指。他必须要抛弃的，还有对自身身份的最基本认同，他必须要放弃的，还有一个人对自身的最基本尊重。他是一个男孩，却必须要不让自己把自己当成男孩。为什么？就因为，他必须要演好虞姬。不疯魔，不成活，说的绝不仅仅只是艺术创作规律。在人生的大戏台上，艺术本身只是一个小配角。演虞姬，不是为了热爱，只是为了吃饭；而要想吃饭，必须把演戏的功夫做到极致。最后，当小豆子变成程蝶衣时，那个堂堂的小男子汉不见了，只剩下了一个阴柔婉约的白净男宠。一个男性的人生被彻底扭曲，一个“人”的基本属性被完全改写，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剧！而痛苦就到此结束了吗？不，一切还只是个开始。
已经付出的太多，在向上攀登的路上就没有办法再停止。想出名，光戏唱得好就成了吗？说是的，都是没长大的孩子。段小楼和程蝶衣，戏唱得再好，没几个实力人物来捧，那也是白好。而小豆子生命里的第一个“贵人”是谁？就是那个有娈童癖的老太监。也许，从小豆子甘愿被人玩弄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被注定了，无法再离开京戏，无法再离开段小楼。因为，他已为之付出了太多。而这无法再离开，便将那成活的“为吃饭”，扭转成了疯魔的“为爱”。这爱深沉，这爱悲惨。他已为了京戏和段小楼付出了他的全部，甚至是非人性的全部，要是没了京戏和段小楼，叫他还怎么活？
与程蝶衣所经历的那些被扭曲的痛苦不同，段小楼所经历的，是一个男人的大悲大喜。从欢天喜地地迎娶菊仙，到最后看见菊仙悬尸于梁，段小楼走过了一个男人一生中所能走过的绝大部分沧桑。菊仙是妓女，但是段小楼始终真心爱着她。菊仙也一直相信段小楼的爱。两个人风风雨雨一起走了许多年，总以为，是可以一起相守到老的。可是，人在那命运面前，总是似蜉蝣与飘萍般微不足道。在大批斗中，段小楼为了保命，在所有人面前否认了自己对菊仙的爱，菊仙绝望自尽。也许，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男人总觉得，有命才有爱，而在女人看来，却是有爱才有命。也许，就是在看到菊仙死去的那一刻，段小楼才对爱情有了顿悟，而就是在他顿悟的那一刹那，他才真正走向了老去。也许，沧桑本身，才是对爱情的最好释义。这正如段小楼以头开砖的功夫一样，年轻时，他以砖拍头，笑脸盈盈，年老时，他以砖拍头，血流满面。人生啊，到底扛得住命运的几次折磨？
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也许，这忧伤的歌词，才是对忧伤的最好开解。血肉之躯生于人间，爱恨纠缠总是难免。泥泞之中苟活，吞泪咽血总多。当一切纷争烟消云散，花开繁荣之际到来，程蝶衣却拔剑向喉，自刎离去。他是看透了太多悲欢禅机，还是厌倦了腥腥红尘之气？他是想离开这个世界，还是离开他自己？功名路上繁华几许，人生途中孤单成雨，浮沉荣枯笑泪频多，寂寥一生谁人解透。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倦了，也许是真的看破了。而只留下了一个从此真正孤单的段小楼，在空旷的呼喊中静静回忆，回忆过往，回忆挚爱，回忆密友。一个扭曲的生命以死的方式得到了解脱，而一个饱经沧桑的男人，还留在这苍茫的天地间，在独自品尝命运的可悲与生命的绝顶孤寂。当爱已成往事，还可以用什么来将爱追回？当爱已成往事，还可以用什么来留住怀念？伤心的一切永远还在伤心处，而生命中还在延续的一切仍在延续，人生，到底要怎样才能从悲欢中解脱？或许，一切，唯有不要再提。在两个用泪水塑成的人物身上，我们看到了太多坎坷难平的时代悲酸，而在这些撕心裂肺的悲酸之中，我们又听到了太多生命本身发出来的哭喊。也许，站在当下，我们唯一能为自己所做的，只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就让往事沉入云海，从此相忘开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