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与写作的关系名言(读书译者的创造)(1)

1969年的一个春日,阳光和煦,清风吹拂。郭沫若闲坐书斋窗下,正着手翻译英国诗人托马斯·纳什(ThomasNashe)的短诗《春》(Spring)。全诗笔调轻松浪漫,不急不缓地点染出田园牧歌式的春日乡野:阳光温柔,老妇晒暖,鲜花新绽,少女环舞,情侣携手漫步于羊群牧笛之间,温暖的空气中酝酿着甜蜜。不过,这首春日颂歌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倒不是这一派明媚动人的韶华,而是那阵阵清脆的啼鸣:“Cuckoo, jug-jug, pu-we, to-witta-woo!”诗人巧设音节,在各个诗节的末尾不断地重复此句,营造出春天特有的鲜活与俏皮,堪称点睛之笔。

郭沫若并不打算将其简单转换为汉语中的拟声词,而是想另辟蹊径。他搁笔远望,只见窗外天空掠过几只布谷鸟,随后带出几声有节奏的啼唱,竟与诗行的拟声效果出奇地相似。沉思片刻,郭沫若终于等来了乍现的灵光:“啁啁,啾啾,哥哥,割麦、插一禾!”原诗止于自然之声,译诗却别出心裁。“啁啾”是汉语对鸟鸣的象声,而“哥哥”既是“咯咯”的谐音,同时也是一声略带娇羞的呼语,自然引出后面的促耕——“割麦、插一禾!”郭沫若创造性地运用拟人手法,使飞鸟平添了“人”趣,让人耳目一新。大胆创造,向来是郭沫若译诗的标签,但若率尔认定这句“鸟语”源自其独出心裁的原创,则未免有失确当。

其实,人格化的飞鸟在中国文学里古已有之:唐宋时的“恨别鸟惊心”(杜甫)、“衡阳燕去无留意”(范仲淹)早已将人的情愫赋予飞鸟;到明清,“鸟催农事日纷纷”(止庵法师),“布谷飞飞劝早耕”(姚鼐),飞鸟劝事农耕的叮嘱亦是常见;到了建国初期,学童口中更是纷纷唱到:“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而郭沫若还更进一步,发挥浪漫主义想象,通过一声含羞的“哥哥”,将飞鸟与人的关系从“通感”、“共事”发展到“与话”的新境界。

如果说这声“哥哥”是妙手偶得,那么紧随其后的“割麦、插一禾”则是来自竺可桢的“他山之石”。新中国成立之初,郭沫若出任中国科学院院长,竺可桢任副院长;待竺可桢高龄入党,郭沫若热情赠诗,称赞其“老当益壮高山仰”;1963年,由中国科协创办、郭沫若题写刊名的科普杂志《科学大众》第一期刊登了竺可桢的科普小品文《一门丰产的科学——物候学》。文章虽旨在科普,阐明自然与人类活动的关系,却写得别具情志:“布谷鸟开始唱歌,劳动人民懂得它在唱什么:‘阿公阿婆,割麦插禾。’……花香鸟语,草长莺飞,都是大自然的语言。”如此看来,郭沫若增译的这句“割麦插禾”,很有可能即是出自同事兼好友竺可桢的这篇重要文章。

读书与写作的关系名言(读书译者的创造)(2)

郭沫若

通过翻译,过往的文学记忆得以激活,经过译者的再创,在全新的文本和语境中重获新生。然而,若不格外当心,“淮南之橘”却有可能移植失败,沦为“淮北之枳”,就连大翻译家有时也难以幸免。

大卫·霍克斯(David Hawks)翻译的《红楼梦》在英语世界中堪称经典,其译作在保留原作文学性的同时,还充满了巧妙灵活的创造。如在二十九回中,贾府众人在端午期间到清虚观打平安醮,已陆续下车,一小道士却因剪蜡花忘了离场,正欲逃离却不想冲撞了王熙凤。小道士被凤姐猛抽一嘴巴,还没等回过神来,又被贾珍带到贾母跟前,在贾府的浩荡排场和威严派势下“一手拿着蜡剪,跪在地下乱颤”,这便是曹雪芹为凤姐“厉害”提供的明证。为此,霍克斯将跪在地上的小道士比作零落在地的枯叶,译为:“The boy knelt down in front of her, the snuffers – now restored to him – clutched in one hand, trembling like a leaf”。这里特意增设的比喻“trembling like a leaf”(像树叶一样颤抖)把“颤”字给写活了:孤独、无助,令读者为他心生不忍。

然而细想之下,原文与译文却未必切合。陈望道在《修辞学发凡》中曾言:“修辞以适应题旨情境为第一义”,这片憔悴、枯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落叶,如何又能适应原文中燥热难耐的“端阳佳节”?在翻译的过程中,霍克斯又是为何在草木葱茏的夏日里加入了萧瑟凋零的深秋呢?霍克斯的此番创造,也许亦非原创,而是提取了自己的文学记忆。

霍克斯的青年时代正值现代主义文学的高潮时期,他无疑受到了詹姆斯·乔伊斯等现代派先驱的深远影响。乔伊斯最初崭露头角,凭借的不是《尤利西斯》,而是早在1914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其中的一篇名为《一朵浮云》,以第一人称视角叙写主人公钱德勒与昔日好友加拉赫见面话旧,发现故人与世界都早已变了模样,而自己却胆小怯懦,对现实无能为力。时方晚秋,日坠风凉,钱德勒独自走在黑暗狭窄的城市街道上,“耳畔时而传来一阵低沉远去的笑声,吓得他像落叶般颤抖”(原文为“at times a sound of low fugitive laughter made him tremble like a leaf”)。和小道士一样,钱德勒看上去也幼弱而单纯,孑然一身,不敌眼前的威压和肃杀,只能像北风吹落的残叶,蜷缩在地,呜咽颤抖。霍克斯在小道士身上看到、想到的,也便是乔伊斯所悲悯的小钱德勒吧。

译即易,翻译因跨越语言文化而被视为“变通的艺术”。翻译的变通强调译者的创造,但在此过程中,不少基于原作的再创却常常被误认为是译者的原创。大抵是因为这些翻译家文学素养极高,创造天赋极强,本身就是一流的作家,而常人只道这些灵感皆是无端的“黄河之水天上来”,殊不知“为有源头活水来”才是创新的前提。译文是原创还是再创,恐不应轻易断言,只好请学者们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了。

作者:蔡正伍

编辑:金久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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