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潘虹 编辑：唐赳 配图：网络
戏与人生
小时候，每逢金秋时分，乡里就一定要举行一次物资交流大会，一次例行七八天。记忆里，那是最为热闹的盛会。大人们白天连晌不息干完一天的农活，夕阳不落时，村邻们仓促整理打扮一番，便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推出自家立在土墙边上的破旧自行车，或者干脆套上自家的毛驴车，搬上家人和挨好的邻居，直奔交流会了。
不大一会儿工夫，远远地就听得锣鼓喧天。虽明知开夜戏的时间尚早，却不由得鞭挥更急，一路上都是川流的人群，老人、小孩、男人、妇女，络绎不绝。两座桥过去，再走大约一里地，向西一拐，便是一条汽路，那时不知道叫柏油马路，路两边挤满了赶交流的行人，使平日里本来十分宽阔的路，变得异常拥挤起来。小孩子们却早已迫不及待，挣脱大人牵着的手，偷偷钻到玩具摊去了，害得大人大呼小叫地到处找寻。
随着赶会的人流，不用辨析方向，只管低头跟着人流涌动，两旁全是买卖的地摊，卖衣服的，卖玩具的，卖化妆品的，卖小吃的，卖大锅炖羊肉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各种叫卖声和着戏场大喇叭放出来的唱腔声，声声震耳，不绝于耳！
又见西边高高矗立着一个大帐篷，外面被厚厚的帷幕围着，像个大蒙古包，上面画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图画：有一个身子伸出多条手臂的怪人 ，有几个漂亮的小姑娘，每人头上顶着十几个碗，还有一个身体强壮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条长舌……最吸引我的要数那个小矮人了，他头大，身子和腿粗短，双手压在地面上，身体直挺挺地立着，像一只倒立的青蛙。当然还有老虎和狮子，猴子和大象。但我终究没有进去亲见，尤其是最想看的那个面相不青却个子矮我一头的怪人，他究竟是怎么个倒立法，他还会做出如何花样?他可否也会唱戏?一定是绝有意思的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叫马戏团。
妈妈爱看戏，而我们弟兄姊妹五人又都喜欢跟着妈妈赶交流，大都不为看戏，只为跟着妈妈领略那盛大的场面，倘看中午戏，跟去还总能吃到妈妈给买的一碗粉皮呢，只见卖家熟练地从一个浅灰色的大铁桶里捞出一把长短不一的粉皮条，放进碗里，然后用勺子舀上大汤，放上葱油、蒜汁、黄瓜丝、香菜、柿子末、辣面儿，用筷子翻转搅和，吃进嘴里，滑滑溜溜，咸酸正好，颜色五彩，香味扑鼻诱人，那滋味堪称绝美。
可那时家里穷，买戏票得花钱，每次去看戏妈妈轮流着带我们走，不带的就留在家里看门。我那时胆小，最害怕留在家里，然而又很是幸运，妈妈总喜欢带我去看戏，我不知道究竟为什么，只当是妈妈最偏爱于我吧。一想到是妈妈带着最多的一个，我便暗自窃笑呢。现在想来，许是因我个子极低，总也超不过买票的高度吧。因为我矮，不用愁进场时被收票的拦住，他们一脸凶相，眼睛尖利，一声喝住超标的小孩，这时大人免不了要极力地理论或者央求一阵子，再不行那些精明的小男孩给妈妈使个眼神，自己退出场外，趁把门的不注意，从远处的帷幕底下掀起帷幕钻了进去，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跟妈妈胜利汇合了。
每次妈妈带我便能毫不担心地进入戏场。戏场里铺着厚厚的麦柴，便是座位了。我们一进去，就先跑着去抢一个前面的地方，为的是不被别人挡住视线，看得真切，也就没冤枉了戏票钱。戏场里虽没有外面叫卖的多，但也有卖冰棍儿、瓜子、糖葫芦和爆米花的，都是小孩子爱吃的小吃，如果能边吃边看戏，那自然是最高的享受了。
可我不像别人家的小孩那样，从来都不磨着妈妈给我买，看着身边小孩吃着，周围弥散着诱人的香味，我却忍者，我怕妈妈因我的不乖而下次不带我来。而每当此时，妈妈总会把我搂的紧紧的，贴着我的小耳朵：＂想吃吗？坐着别动。＂妈妈小心地绕过人群，一会儿功夫，她便手里拿着一包小吃回来，我坐在妈妈怀里，边看戏边开心地吃，我把糖葫芦递到妈妈嘴边，可她只说＂妈不爱吃这些。＂此时她便变魔术似的，不知什么时候手里早拿着一块干酪饼，笑眯眯地放进嘴里。
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太阳，天边涌来一层灰色，此时只听得一阵激烈的鼓声作响，戏台周围被强烈的灯光照得刺眼的通明，接着戏台上的幕布缓缓拉开，会场的一切喧哗也随之悄静。人们的眼睛齐刷刷盯在了戏台上，只待戏子出来。不一会儿，从幕布一角飘出几个花红柳绿的戏子，其中一个忽而坐着用不一样的长声说话，忽而站着拉长了调子唱，忽而拿着长矛与对面的来人对打上一阵子……大多孩子看戏，图的正是气氛热闹，场面红火，无拘玩耍，他们看着看着便东倒西歪，早梦游去了，认真看戏的没有几个，而我却算得上一个呢。从开演到散场，我从来不曾瞌睡，散场后伴着夜色，随着一路的黑色人群，颠颠簸簸就回家了!
说来也怪，每次看戏回来，睡在被窝里的我却并不会因为疲倦而浑浑睡去，那戏子嘴里的声音，总在我耳里传响，重复，一遍又一遍，这反倒叫我越发地兴奋与快意了。
第二天，我便不由自主地学着戏子的腔调唱起来，妈妈一脸惊奇地看着我，然后笑得像个孩子一般地夸我天生是块唱戏的料。之后，但逢看戏，更是要领着我的。每次回来，我必是给妈妈唱上一段，什么《鞭打芦花》、《算粮登殿》，什么《打金枝》、《秦香莲》，什么《白蛇传》、《窦娥冤》……我披着被单，拿着手绢，箍着围巾，随意做着动作，咿咿呀呀地唱：＂听他们三番五次，五次三番把我劝，倒叫我王宝钏好不心烦，暂息了怒容，转笑颜……＂幼稚的唱腔，滑稽的动作，直叫全家人笑得前仰后合才算了事。
慢慢地，家里只要来了亲戚或串门的邻居，妈妈就夸耀似的让我给唱上一段晋剧，那时我们这里交流会只唱晋剧，没有别的剧种，我只以为凡戏曲就只有山西梆子了。我已记不清那时人们看我唱戏的样子，只记得妈妈脸上那泛着红色的灿笑，就像初升的太阳一般崭新、温暖、靓丽。
那一年，我13岁。抱定自己唱戏的梦想，我跟着爸爸去考晋剧团，初试后返回的路上，爸爸给我买了三个橘子，我拿着一颗橘子闻着好香好香，一口咬下去，却是又涩又苦的，正准备扔了不吃，只听得车上哗然笑声，爸爸一看，拿过橘子，剥了皮，露出一瓣瓣鲜鲜嫩嫩的果肉，放在我嘴边。那是我第一次吃橘子。许是我的无知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旁边的一位叔叔跟爸爸交谈起来，才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车厢里不知谁说了句：“孩子，给我们唱一段！”爸爸不好推辞，就叫我站起来，靠着椅背唱了起来，只听得一片掌声响起，不知是哪位好心人，还给我手里塞了5块钱，那时的5块钱啊。那是我第一次坐车，也是平生第一次得到奖励!
可惜，命运并不会任着你的意愿为你做出安排。回去后，爸爸就不再允许我去复试，说是他朋友告诉他以后好好上学读书才是正道，王八戏子吹鼓手，到底是底层的营生，不会有什么出息。
至此，我不再想着唱戏，偷偷地哭过后，把歪歪扭扭抄了一厚本子的戏词和唱片烧了，以示立志学习成才。
那一年，我考上了巴盟师范学校，在校连年三好生，我胸前戴着大红花，相片被装进校园橱窗里，至此，我的生命里没有了戏，只有当教师的梦。三年后，我以优异的成绩分配到家乡教书育人。妈妈一度为我而骄傲，那时毕竟村子里只考出了两个孩子：我和我儿时的好友。那些日子里，光荣写在母亲的脸上，虽然依旧每天家里地里地苦着、累着……
那天夜里，我挨着妈妈睡着，妈妈眼含温柔地笑意跟我说：＂虹娃，你有志气，做事稳练，以后呀，准能当个校长什么的……＂我知道，那是母亲对我的期待，更是对她女儿能力的坚信!
可惜，妈妈没能看到以后的一切，美好的，痛苦的，均成遗憾!
我从来没有想到＂死＂这个字会离我如此之近，以前路遇坟堆，惧怕地跑开，生死的事情全然不是我们的事，那是太遥远的故事，是戏台上的扮相与唱腔。
本文作者：潘虹
当我跪在妈妈坟头的那一刻，我感觉不到残冬的烈风是如何任意撕扯着我本就不合体的孝衫，只感觉我的心被活生生地瓣瓣剥落，叶叶碎去……我的天塌了！但我始终不能接受，我不信!我哭得撕心裂肺、昏天黑地。窦娥是戏，观众为剧情而哭，而妈妈的离去，又怎能叫我将疼心抚平?!人们拉我，我立起身来，推开众人，扯着嗓子唱：＂二爹娘，见休约，心中焦急……＂全不管亲人早已又哭声一片，直到嗓哑无声……我恨!我怨!无奈无力……明明是戏里的虚作，如何竟成了眼前的样子？
之后，眼泪做伴我的生活，但生活还得继续。眼泪并没有流走我的信念和母亲对我的期望，我知道，我要替母亲去索求她不曾拥有过的幸福!
那一年，我27岁，当上了一所小学的校长。逢年过节，依然是泪，那泪中有煎熬的苦，有拼搏的累，有暂短的笑容，有内心里的坚强，更多的还是深深痛痛的思念!我的苦累和失败，您可以不见，可我的进步，我的幸福您也怎舍得不见?那是您曾经最想见的呀！小时候跟您去看戏，感觉那戏里演的遥不可及，天方夜谭而已。关乎什么亲娘教子后娘虐子的，什么苦尽甘来成龙变鳯的，什么善良应善报却成了屈死冤魂的……到头来，却见现实里一般无二也是有的。
戏如人生，演尽了人间的悲喜情节；人生如戏，尝遍了尘世的心酸泪滴。沧桑人世中，流走了的，往往又都是绝然美好的东西。
这真是：人间有情花正好，流水无情叶自游。
四季轮回相似景，浪沙淘尽无风流!
假作真来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谁道戏子技短长，哪知人人皆奇秀。
【个人简介：潘虹， 笔名：彩虹桥，本科学历，中学高级教师，中共党员，现任内蒙古巴彦淖尔市杭锦后旗第五中学教师，从事语文教学工作。有多篇教育论文发表于国家级、省级刊物。执教风格：以诚待人，以爱待生，以勤志学，以学致教。个人信条：让优秀成为习惯！】
本文作者：潘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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