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官令仪
她受了雅赫雅的气，唯一的维持她的自尊心的方法便是随时随地的调情——在色情的圈子里她是个强者，一出了那范围，她便是人家脚底下的泥。
——张爱玲《连环套》
《连环套》是张爱玲取材于闺蜜炎樱父辈朋友的真实故事，写尽了一个底层女人周旋于5个男人间的风光与辛酸。
炎樱是张爱玲在香港大学读书时的闺蜜，她父亲是印度人，在上海开珠宝店，母亲是天津人，张爱玲从炎樱父亲那儿听来了这个中国传统女人在生存里挣扎、在欲望里沉沦的悲剧，便诉诸于笔端，写活了一个香港版“潘金莲”的悲与喜，爱与欲。
这是一个令人无限同情又厌弃的女人的上位史：霓喜是个苦命女孩，14岁那年，养母把她卖到了绸缎店，给印度人雅赫雅陪睡。霓喜长得很美，但雅赫雅压根看不起她，也不想娶她。为雅赫雅生了两个孩子后，感情失落的霓喜开始在香港的上流圈子里放浪形骸，先后又和4个男人发生感情纠葛，拥有了5个孩子，可是最终她仍免不了被抛弃的命运。
作为一个传统的中国女人，霓喜身上自有她的闪光点，比如勤劳吃苦，但同时她身上也有长期被压抑女性的怨毒和放荡，她一心想摆脱贫寒，甚至不惜出卖色相和使出连环计来博取上位，但终于陷在自己欲望的深渊里无法自拔，以孩子为筹码也换不回渴望的爱。
旧时代里，男人是天，女人大都是男人的附庸，离了男人似乎就无法活下去。霓喜精神的空虚和命运的黯淡，既源于她从小生活的环境，也来自她得不到的爱和满足不了的欲望，她是婚姻的门外客，也是命运的囚徒。
若想让人看得起，活出属于自己的精彩，那么自重和自强，是最起码的素养，否则就只会像霓喜一样，成为谎话连篇的弃妇。
店主雅赫雅——她在求生与求爱间挣扎，得到一个现实教训
霓喜是广东乡下的一个弃女，被一个势利的养母养大。
养母家里，另养着十几个霓喜这样的女孩子，平时不是打就是骂，等到了足够年龄，就卖给富裕人家。
霓喜讨厌黑色。广东的穷人终年穿黑衣，黑色代表着贫穷与折磨，因而霓喜对黑色有种忌讳，一辈子恨黑色。可是她不曾想到，自己的一生会过成一道黑色的风景。
14岁那年，她被养母用一百二十元，卖到一个印度人开的绸缎店里。印度人叫雅赫雅，三十来岁，英俊却也很挑剔，他拣选了好几个姑娘都不满意，直到看见霓喜。
当时还是清末，外国人在香港混得很开，雅赫雅初来时一无所有，没几年就白手起家，开了一个上下两层楼的绸缎店。
霓喜来后，地位很尴尬，她虽然和雅赫雅同居在一起，但却没有名分，店里的伙计们也不叫她老板娘，雅赫雅更是把她当做一个主管一样的女佣，使唤来使唤去，不肯付出感情。
在绸缎店里几年，霓喜渐渐长得珠圆玉润，浑身充满了风情。18岁那年，生了个儿子吉美，24岁时又生了个女儿瑟梨塔，她多少有了点地位和自由，开始混迹于香港的中产阶级圈子。
霓喜结识了个修道院的朋友，是店里的主顾，叫腊梅妮师太，这师太虽是出家人，但从未断绝红尘，不仅爱搬弄是非，还和一些有钱男人不清不楚。
腊梅妮师太对霓喜说，你这么荤不荤、素不素地跟着雅赫雅，终究不是事，不仅死后去不得天堂，活着时也为世人所不容，得让他娶了你才行。
这天，霓喜伺候雅赫雅洗澡，看他兴致不错，就又委婉地提及结婚的事，但雅赫雅装聋卖傻，就是闭口不提娶她。
霓喜的心凉了，她哭闹起来：
你的意思我知道。我不配做你的女人，你将来还要另娶女人……我索性都替你说了罢：贼奴才小妇，才来时节，少吃没穿的，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这会子吃不了三天饱饭，就惯得她忘了本了，没上没下的！——你就是忘不了我的出身，你就是忘不了我是你买的！
然而闹归闹，日子还是要过，霓喜一个人带着孩子，受着冷落，心里渐渐不满和愤懑起来，脾气也变得很暴躁，她和雅赫雅之间除了生孩子和贪恋彼此美色和身体外，再无别的情感，充其量也就是搭伙过日子。
熬过了为生存挣扎的阶段后，霓喜也渴望着被爱，希望能被雅赫雅扶正成为妻子，有个家。可是，她小时候遭受的恶劣环境，让她缺少教养，也缺少成为一个富商太太的气度，雅赫雅因此对她不上心。
明白自己的处境后，霓喜开始更加肆无忌惮起来。一天，腊梅妮师太为了显摆，约霓喜去她的一处别墅玩，别墅是师太的老情人米耳先生送的，在远离闹市的莫干山中。
腊梅妮师太别墅的隔壁，就是米耳先生的家。晚上米耳先生邀请她们去家里做客，米耳是英国人，在香港当着官，有权有势，虽然已年过半百，但仍很风流，他的眼睛一盯上霓喜，就移不开了。
趁着腊梅妮师太弹钢琴的间隙，米耳开始和霓喜调情，霓喜半推半就地，两人打成一片。米耳还送了霓喜一个红宝石戒指，霓喜这才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没人疼没人要的女人，她于是“立志要成为一个有身份的太太。”
霓喜和米耳的猫腻，腊梅妮师太看在眼里，下山后就去雅赫雅跟前告了一状。雅赫雅自此更不把霓喜放在眼里，经常出去和一个于寡妇鬼混。
霓喜为了报复雅赫雅，甚至当着他的面，调戏他的表弟发利斯，发利斯是个腼腆有作为的青年商人，对嫂嫂也暗自喜欢，但碍于表哥，不好表白心迹。
米耳先生这边，身为一个有地位的人，打听到霓喜的身世为人后，也不再联系霓喜，霓喜处在了上不上、下不下，两难的境地。
霓喜的彻底堕落，是从被雅赫雅抛弃开始的。她得到一个教训：卑微的人生不配拥有爱情。
药商窦尧芳——给了爱却满足不了欲望，她滑向堕落的边缘
雅赫雅出去鬼混，霓喜气不过，也打扮得花枝招展，带着孩子去逛街。她路过一家叫同春堂的药店，就折了进去。
这是一家新开的分店，店里有个叫崔玉铭的年轻伙计，对霓喜很是热情，奶奶长奶奶短地叫。霓喜一看他是个二十出头的小鲜肉，一表人才，春心开始荡漾，欢喜不已。
霓喜坐在店里，打情骂俏地调戏崔玉铭，这事被店外偶然路过的腊梅妮师太看见了，回去又给雅赫雅告了一状。
霓喜这边正在欢喜处，一个瘦长老头进来了，伙计们立刻鸦雀无声，霓喜便知他就是店老板，于是订了些蜜饯果子之类就回去了。
霓喜回到家，雅赫雅早等着她算账，两人心中都憋着气，大打出手，摔碟子摔碗闹了一场。
第二天，崔玉铭抱着两罐子蜜和蜜饯果子，来送货，雅赫雅知道他就是和霓喜调情的伙计，一顿拳打了出去。正巧这时于寡妇来找雅赫雅剪衣料，被从楼上下来的霓喜看见，也不依不饶了。
他便如此明目张胆，我和那崔玉铭不合多说了两句话，便闹得一天星斗。
霓喜越想越气，扑上去把于寡妇一顿暴打，转头又和雅赫雅打得不可开交，把个丝绸店弄成了一个垃圾场。雅赫雅气急败坏，不要霓喜了，并提出解决的办法来：
我也不预备为了这个跟你上公堂去打官司。只是一件：孩子跟你呢，我每月贴你三十块钱，直到你嫁人为止。孩子跟我呢，每月贴你一百三。
霓喜知道已经无法挽回，但即便不能成为一个妻子，她也要做一个好母亲，于是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绸缎店，住进了腊梅妮师太所在的修道院。
可是，住在修道院也不是长久之计，洋尼姑们知道她失了宠，没有依靠，对她也是横鼻子竖脸的。这期间，霓喜又遇到了发利斯，一通诉苦，发利斯此时已经发迹，生意做得很大，他给了霓喜不少钱，此后也时常接济她。
霓喜想，发利斯对她必定是动了情了，不过还没等她施展手段，就又走进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这天崔玉铭来找她，说他的老板窦尧芳，自此那天在药店看见她后，就魂牵梦萦的，霓喜被说动了，就跟了窦尧芳。
窦尧芳已经57岁了，他家是广东番禺的大族，不仅在香港开着几家药店，在乡下也还有田产。自从跟了窦尧芳，霓喜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窦尧芳很宠她，她变成了人上人。
窦尧芳把原配妻女都打发到乡下去了，只留下一个九岁的儿子银官。霓喜便想把自己的女儿瑟梨塔许配给银官，以方便她日后控制窦家的产业，窦尧芳含糊地答应了。
霓喜自此穿金戴银，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对奴婢呼来喝去，好不自在。然而也有不好处，窦尧芳毕竟年纪大了，夜里满足不了她，她便又和伙计崔玉铭搞在了一起，常常背着老板偷情。
其实，窦尧芳对此，也是心知肚明的，一来他好面子和声誉，没有点破，二来也可怜霓喜，更何况崔玉铭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如同养子，所以三人也便相安无事地处下去。
霓喜在同春堂药店一住五年，又生了两个女儿，只是不知这女儿是窦尧芳的，还是崔玉铭的。霓喜的日子宽裕了，心底却越来越狭窄自私，她处处要显示自己女主人的地位和身份，要把窦家的产业攥在手里，可是越是嚣张跋扈，越是不得人心。
窦尧芳一病不起，窦家亲族的人都来争遗产，窦尧芳在弥留之际对霓喜吐露心声，要她凡事当心，以后自己带着4个孩子，还是跟上一个真心爱她的人，一心一意做夫妻为好。
其实，窦尧芳为了拆散霓喜和崔玉铭，已经将一个分店送给了崔玉铭，并给崔玉铭娶了一房妻子。但临到窦尧芳死前，霓喜都不知情，前一晚她还到分店里和崔玉铭缠绵了一夜。
窦尧芳死了，霓喜为争家产和窦家人大闹了一场，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但她毕竟不得人心，而且对方人多势众，她又被赶了出来，落得人财两空。
崔玉铭呢，曾经和她那么欢爱，但到头来也不过是贪恋她的美色，霓喜又不肯伏低做小老婆，两人厮破了脸。
就这样，霓喜带着4个孩子，又开始了流离失所的生活，在落魄的时候，仍然只有发利斯时常接济她。
工程师汤姆生——引诱她又抛弃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断了
霓喜租了个小房子，权且安顿下了几个孩子。
如今，她已经31岁了，身上肉嘟嘟的，眼睛很活泛，嘴唇也分外的红，依旧有一种成熟妇人的美和妙处。她每天仍然穿得光鲜妖艳，到处去串门子。
霓喜有一个姐妹，在山上一个英国人家里做工，这天她便去看这个姐妹。这家的主人叫汤姆生，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高个子工程师，也是个风流人物，身边从不缺少女人。
见了霓喜，汤姆生两眼放出光来，霓喜自然也懂得风情，半矜持半放浪地撩拨他，这汤姆生很快就缴械投降了：“你知道么？有种中国点心，一咬一口汤的，你就是那样。”
两人很快滚了床单，此后霓喜就常常到汤姆生家里去私会。
霓喜从窦家出来的时候，已经怀着一个月身孕，不用说自然是崔玉铭的。但是霓喜咬定了孩子就是汤姆生的，要汤姆生给她一套房子住。
对此事，汤姆生感到很羞耻：
如果她是个女戏子，足尖舞明星，或是驰名的荡妇，那就不丢脸，公开也不妨，然而霓喜只是一个贫困的中国寡妇，拖着四个孩子，肚里又怀着胎。
想到把关系固定化，必定是个危险的拖累，但奈何霓喜功夫好，汤姆生欲罢不能，最后只得给霓喜找了房子。
霓喜搬进了新房子，人生又开始丰富起来，各式家具、花草，还有佣人，应有尽有，她又沉浸在了美好生活的梦里。
她年纪已经过了三十，渐渐发胖了，在黑纱衫里闪烁着老粗的金链条，嘴唇红得悍然，浑身熟极而流的扭捏挑拨也带点悍然之气。汤姆生十分惊讶地发现了，他自己的爱好竟与普通水手没什么两样。
说白了，汤姆生也只是谗霓喜的身子而已。
和汤姆生在一起后不久，霓喜原来肚子里的孩子小产了。后来她又怀上了汤姆生的孩子，生了一个女儿屏妮，就这样过了五六年幸福的日子。
这期间，霓喜和发利斯又联系上了，发利斯便成了霓喜家里的常客，霓喜总是显摆自己的生活多舒坦，好让发利斯传话给他的表哥雅赫雅，当初抛弃她是多不明智的做法。
发利斯已经是很成功的珠宝商人，为人老实，已经31岁了，尚未娶亲，但他对霓喜，也只是发乎情止乎礼而已，更多是日常的关怀。
在安稳的日子里待久了，霓喜渐渐变得昏头昏脑起来，人也越发胖了，她总是当着汤姆生的面，兴高采烈地说前夫雅赫雅的事，说雅赫雅如何虐待她，她如何忍着，后来又是为了生计，带着孩子跟了个中国人，如今又怎样为了更多的孩子，跟了汤姆生。
汤姆生自然是很不高兴的，霓喜在他眼里，终究不过是一个没有教养的俗气的女人罢了，肉体上的新鲜感一过，也就没那么在乎和看重了。
于是，汤姆生在回英国探亲期间，和一个英国女子桃乐赛，登报结了婚。
霓喜再次深受打击，她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一身肥肉，穿得花里胡哨，再怎么打扮也还是个下等女人。
汤姆生回香港后，给霓喜签了五千元的支票，霓喜嫌少，不依不饶去汤姆生公司大闹。
在大门口守着他，也哭过，也恐吓，也厮打过，也撒过赖，抱着屏妮给他看，当他的面掐的屏妮鬼哭神嚎，故意使汤姆生心疼。
可是，汤姆生并没有回心转意，给了两回钱，就再也不管了。霓喜又变成了带着5个孩子的弃妇，只有发利斯仍然接济她。
一天，发利斯托了媒人来说亲，霓喜以为发利斯对她痴情难忘，很高兴，没想到发利斯却是要娶她的大女儿瑟利塔，霓喜的世界坍塌了，她知道自己再也折腾不起。
后来，霓喜也就那么浑浑噩噩地活到了六十多岁，儿孙满堂，大女儿也是离了婚，又结婚，重复着她的人生。
霓喜的结局不算坏，但终究是一出温吞的悲剧，她在寻求爱和满足不了的欲望中，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结语：自重和自强才是女人的立身之本
霓喜的悲惨身世，为她的一生奠定了破碎和被抛弃的命运基调。根源当然是贫穷，这贫穷，是积贫积弱的晚清带来的，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里，女人遭受压迫是常有的事。
霓喜出身卑微，从小又被打被骂，没有感受过爱，所以她也就不知道如何去好好爱一个人，加上她没有受过教育，所以野蛮生长起来的她，脾气和秉性不太好，她是一个爱无能的可怜女子。
霓喜唯一所值得骄傲的，是她的美貌和丰满的身体，这也是她赖以周旋于各个男人之间的资本。她自以为凭自己的美色，就可以拴住男人，拥有一个家庭，但身体的欲望，终究会消退。她放纵自己的欲望，想用曾经缺失的物质和爱，来填满成年后空虚寂寞的生活，但不自爱的女人，也很难赢得爱。
元代剧作家范康曾说：“我看世俗之人，贪嗔爱欲，如青蝇之嗜血，似群蚁之慕羶，只利趋前，竟忘溺死，好愚迷也。”
和霓喜一生爱欲纠葛较深的男人，有5个，雅赫雅，窦尧芳，崔玉铭，汤姆生，还有发利斯。她和他们中的四人生了5个孩子，还有一个流产，但最终却没有一个人爱她和孩子，这就是人性的悲凉：上流社会的男性考虑的更多是自身利益，都爱面子，他们会为了自身欲望的满足，而付出金钱和虚情假意，可他们真正想娶的，还是正派的名门闺秀，良家妇女。
霓喜没有搞清这一点，错把男人们爱吃腥的本性，当成了爱，并且不自知地恃宠而骄，从底层人翻身后不知上进和珍惜，反而渐渐迷失在上流社会的爱欲里，放纵自己的身体，有了孩子，也有了拖累。
当然，后半生失去了男人依附的霓喜，孩子未尝不是她的一种精神支柱。日本占领香港后，她有几个孩子被抓进了集中营，她还得为孩子们送食物，奔走相救，她所期望的养儿防老，并没有到来。
其实，如果霓喜争气一点，上进一点，雅赫雅还是有娶她的可能。而且，还有个发利斯真心喜欢她，但她一直把他当备胎，消耗掉了他的激情和好感，最后转而喜欢上了她女儿。
霓喜是一个爱无能女人的典型，虽然那几个男人里，除了发利斯没有一个好东西（连亲生儿女都不管，哪还有人性），但终究还是霓喜太作，自己毁掉了触手可及的幸福。
霓喜一生几经起伏，也曾轰轰烈烈过，但她从来没有过自我，她强烈的情欲也只是一种本能，或是出于报复的张扬。她依附于男人，不自重，也不自强，最后做了男权社会的牺牲和陪衬。
我们无法选择出身，但一定要懂得自尊自爱，自我强大起来，否则没有人会为你的不幸人生长期买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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