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友软件、情趣用品、性爱服务、人工智能……人类的性与爱正在发生巨变。欲望不会消失,爱也不会,但在发达的科技与越来越强大的自我驱动下,欲望与爱或许将被拆解、分隔,直到我们再也感受不到它们。

记者/宋诗婷

没有未来的爱(未来的爱情)(1)

日本35岁公务员近藤明彦与虚拟偶像“初音未来”结婚,人类与二次元虚拟人物的结合成为可能

当我在和台湾辅仁大学心理系副教授、“我是科学家”科学顾问黄扬名探讨人类未来性与爱的可能性,人能否与虚拟人或人工智能做爱或相爱时,他突然发给我一个链接:“初音未来结婚了。”去年11月,日本35岁公务员近藤明彦(Akihiko Kondo)耗资1.75万美元,与著名的16岁虚拟偶像“初音未来”喜结连理。

在近藤心中,“初音未来”是将他从职场困扰中解救出来的人。十年前,他受到职场女性前辈打压,被迫停止工作,一度对现实生活中的女性毫无兴趣,甚至患上了神经衰弱的毛病。与“初音未来”相遇后,他才渐渐找到寄托,慢慢从生活的阴影中走出来。两人的婚礼仪式谈不上盛大,但也算温馨,一个“初音未来”娃娃代替女主角“真身”出席了婚礼仪式,众多网友通过“推特”等社交网站表达了祝福,除了近藤的父母。

在接受CNN采访时,近藤明彦替很多“宅男”表达了心声:“社会给人施加压力,要求每个人遵循一定的爱情准则,但这可能并不会带来快乐,我希望大家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方式。”

单身社会

曾经,像近藤明彦一样的日式“宅男”还是少数派,他们某种程度上切断了与现实世界的情感和人际关联,选择在虚拟世界里寻找精神寄托和情感关系。但在今天,整个人类社会都有了不可逆的宅男化倾向。

最近,《大西洋月刊》一篇名为《性萧条》(The Sex Recession)的文章引起关注,资深编辑凯特·朱莉安在那篇文章里探讨了当下美国,乃至世界各地人对性和亲密关系的意兴阑珊。凯特·朱莉安给出了几组数据:“从1991年到2017年,有过插入式性交的高中生总体比例从54%掉到了40%。”性生活的减少不只是在美国,英国、澳大利亚以及向来“冷感”的北欧,年轻人的性生活频率都在下降,与此同时,自慰率却在上升。

在“初音未来”娃娃的故乡日本,“单身社会”也在形成。在博报堂“单身活动男子研究计划”负责人荒川和久的新作《超单身社会》中,过去30年,日本人的婚恋观产生了根本性改变。

曾经,日本和中国一样,是“皆婚社会”,所有单身都被视作走入婚姻和亲密关系的过渡阶段,是一种阶段性的生活方式。荒川和久发现,在过去很多年,日本人终生未婚的概率始终低于5%,直到1990年,男性的终生未婚率才超过5%,女性则是到了1995年,这一数据才超过5%。但2016年10月,日本官方公布的“2015年国势调查确定数值”统计结果显示,男性和女性的终生未婚率分别为23.4%和14.1%。而2010年,这一数据的男性人口比例为20.1%,女性为10.6%,5年间,男女数据比例分别增加了3%以上,创下了历史新高。按这个趋势估计,到2035年,日本人口中会有一半是单身者。

这就导致了整个社会家庭结构和社会结构的改变。从前,“夫妻加孩子的家庭”是日本的标准家庭模式,但在2010年的调查中,不同家庭类型的家庭成员构成比例这一项已经更新——“单身家庭”的户数已经超越“夫妻加孩子的家庭”,成为日本家庭类型的首位。到了2015年,“单身家庭”这一数据继续上升为32.6%,而曾经的标准家庭模式数据则与5年前持平。按眼前的结果推算,即便今后日本人口数量持续减少,“单身家庭”的户数依然会持续增长,到2035年会达到37%的比例。

没有未来的爱(未来的爱情)(2)

在愉悦社区Yummy的创始人三木看来,当下,中国女性的性观念和性需求正在改变

在中国,类似的“性爱降级”也有了端倪。女性愉悦社区Yummy的创始人三木最近做了一份有关“95后”的女性调研。“在两万份问卷中,有45%的‘95后’女生是从不使用交友软件的,使用的那部分人中,大概只有26%会尝试约会。年轻女性主动准备避孕套的概率相当高,达到90%……”从这组数据里,三木发现,“95后”年轻人并不如大众想象中开放,至少在行为上并不如此。

她们没那么热衷于寻找爱情和各种形式的亲密关系了,转而把更多心思和时间花在改造自己身上。“年轻人有了更多释放欲望的途径,性欲在多种渠道被释放和排解。在我们的报告里,很多人看黄片的比例要高于看偶像剧。这样的情况延展到婚育部分,可以接受和愿意不婚或丁克的比利高达70%,年轻女孩拥有了取悦自己的能力,不再按传统的婚恋观要求自己,也倾向于不仅是为了稳定而结婚。”

人们好像突然不再需要抱团取暖了。古希腊诗人提奥克利图斯曾坚信,“人类永远彼此需要”,这条铁律曾延续了2000多年。几年前,纽约大学社会学教授艾里克·克里南伯格(Eric Klinenberg)就看到了这种不可逆的趋势,他在《单身社会》一书中提到过:“孤立对人类来说是一种无法承受的压力。在远古社会,放逐在所有的酷刑中排名最高,仅次于死刑处决。而在17世纪与18世纪末,现代监狱系统开始推广单独监禁的做法,因为孤立隔离‘能提升惩罚的威慑力’,进而制止犯罪。”

这种人与人相互依赖的关系直到上世纪50年代依然稳固。但今天,有超过50%的美国成年人正处于单身,其中超过3000万人独自生活,60年后,乔治·彼得·默多克所断定的“人类文明”出现了例外。

“归根结底,这是个人主义极端化的体现,或者说,个人主义发展到这个阶段必然会导致这一结果。”首都师范大学教授汪民安觉得,一切早有定数。

“一定要追溯的话,欧洲是从16、17世纪开始。”汪民安说,那一时期,欧洲的新教改革开始推行,每个人都可以独自信仰上帝,不再被圈定在教堂里。慢慢地,从信仰到个人生活,“隐私”的意识渐渐兴起。工业化与社会分工让“自我”的概念进一步增强,“每个人都是高速运转的社会大机器中的一员,如螺丝钉一般,只需要完成属于自己的社会功能,扮演好自己的社会角色,人与人多重关系的联结变少了,交流的动机和欲望也随之减少”。

没有未来的爱(未来的爱情)(3)

与关注亲密关系相比,当下的年轻女性更在乎改造自己的身体和容貌

在《单身社会》中,艾里克·克里南伯格同样认为,个体推崇的盛行是18世纪以及19世纪早期在西方社会慢慢开始的,但开始对西方社会以及其他各地产生深远的影响,却发生在19世纪下半页。“同一时期,另外四种蔓延开的社会变革也正在悄悄发生——女性地位的提升、通信方式的变化、大规模的城市化,以及人类寿命的大幅延长,这些社会变革交互作用并为彼此的蓬勃发展创造了共同条件。”

“当这种个人主义发展到极致,社会的原子化趋势就出现了。”“社会原子化”是德国社会学家格奥尔格·齐美尔(Georg Simmel)提出的概念,用来阐述当代社会因联结机制解体而造成的个体疏离、社会失范等现象。汪民安觉得,中国社会的“原子化”晚于欧洲,起步于改革开放后的快速城市化,尤其是近20年,互联网技术的发展给“原子化”提供了更有利的客观条件。除了基本生活上的满足,人获取知识、交流、分享、部分亲密关系上的需求都能通过技术和网络解决,现实中人际之间的联结就更式微了。

便捷的性

性和亲密关系的建立也在被科技和互联网左右。从美国的老牌在线约会网站Match Group、OkCupid到信奉科学交友的eHarmony,传统的线下相亲正在被互联网相亲所取代。如今,在美国,每6对即将踏入婚姻的夫妻中,就有一对是通过相亲网站或APP相识的。在这整个过程中,大数据似乎在发挥作用。传统的相亲通常仅通过极少的信息交换促成见面,但线上交友动辄需要填写上百条信息,从年龄、学历等基本信息到信仰、生活方式,再细致到酒量、睡眠习惯、性癖好……求偶者在一份互联网问卷里能了解到的,甚至比传统相亲中的几次见面还要多。当然,即便是相亲网站的运营者也难以准确描述这些数据与相亲成功比例之间的内在联系,但海量的选择对象和“如非真有冲动没必要见面”的大前提,还是吸引了更多原子式的现代人尝试以这种方式挑选自己的伴侣。

性也从未像今天一样唾手可得。如果你有急切需要,只需下载Tinder或其他交友软件,并在手机屏幕上轻轻滑动手指,如果再会说几句调情话,当晚的性欲很容易得到解决。

和Tinder一类交友软件争夺市场的不是Pub或传统社交活动,而是越来越高科技的性用品和被拆解的与性相关的服务。在《性萧条》里,凯特·朱莉安提到了日本花样繁多的性相关服务。当一个女孩需要的只是一个拥抱,专业的安慰、抱抱服务会满足女性需求。当一个男孩要枕在女孩腿上偷得半刻平静,日本的服务行业也能满足愿望,更不用说那些更为直接的生理上的性满足。

“沟通成本太高了,不如自己解决起来方便。”三木曾经在纽约留学,出国念书前,女友曾送给她一个性玩具,同时,也不介意她结交新的性伴侣,在认识新人与信任性玩具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最近几年,全球情趣用品销量都在持续增长,中国市场的增长尤为突出。2016年的天猫数据显示,女性情趣用品的销量比上年增长了11倍,振动棒销量更达到了2015年的51倍。

正如女性情趣用品销量的快速增长一样,科技与互联网所带来的性生活方式改变更显著地在女性身上产生了作用,这种形势在日本、中国等性观念相对保守的国家表现得尤为明显。“中国六七十年代以来的性革命,就是女性在各种指标上追赶男性的革命。”李银河还记得,“在1948年出版的男性性行为调研和1953年出版的女性性行为调研中,男女在很多指标上都有很大差异。比如,婚外性行为,男性是64%,女性只有26%,中间差了将近40个百分点。”但“性革命”之后,尤其是近10年,无论从性技巧、婚外性行为比例还是婚前性行为比例上来看,女性都在数据上快速接近男性。

没有未来的爱(未来的爱情)(4)

在“单身社会”的大背景下,“单身狗”或将成为现实

“我们的用户大概有七成左右,特别关心自己在性生活中有没有高潮这件事,她们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经济独立的女性了,生活品质也不错,怎么可以没有高潮,这足以成为人生一大遗憾。”三木说,Yummy聚集的当然是国内相对独立和开放的一群女性,但她们对自身的关注依然有社会层面的参考价值。

女性在追求高潮的道路上有了一个明确的认知:女人的高潮和性快感不一定要从男人身上获得。这甚至算不上一次女性的觉醒,很多事实都已证明,婚姻对女性的重要性远不及男性。加拿大历史学家伊丽莎白·阿伯特在《婚姻史》中就提到过,为了撰写《独立在外:一战后的两百万女人是如何在没有男人的情况下生存的》的,弗吉尼亚·尼克尔森访问过几百名女性。让她惊讶的是,20世纪20年代的“剩余”女性结婚生子的希望被战争带来的死亡击碎了,但她们没有被孤独征服,有的找了情人,有的找了工作,有的找到了和其他女人的爱情。她们从生活中得到的满足和幸福与婚姻给人的满足是一样的。

在三木看来,“低欲望社会”和“性萧条”的说法都并不准确。“人永远需要在情感上和人产生关系,欲望也没有消减,它只是有了线上、线下的服务,有了自慰、情趣用品、人工智能,有了更多释放欲望的出口。”

在VR里调情

就像近藤明彦愿意娶“初音未来”。让近藤明彦和众多“宅男”爱上“初音未来”的是这位虚拟少女美妙的歌喉和甜美造型,在这过程中,VR帮了大忙。

过去两三年,我在各国影展和VR技术展上体验过来自世界各地的VR电影和游戏,当前,VR技术的发展速度类似于手提电话或平板电脑刚刚面世时的局面,更新迭代速度极快。一些技术先进的VR影像已经足以营造逼真的氛围和人像,如果结合一定形式的外部感官刺激,整个观影体验就会有接近真实的沉浸感。2017年,奥斯卡导演亚利桑德罗·冈萨雷斯的首部VR作品《肉与沙》曾在戛纳电影节上展映,电影放映不仅是戴上头显设备观看影片,展览现场用沙石和模拟的风感营造了真实的墨西哥、美国边境环境,观众的整个观影过程犹如与眼前的难民一起,经历了一次艰险的跨越边境之旅。

类似的增强现实技术怎么可能不被运用在情趣用品市场?目前,包括日本、美国在内的情趣用品研发都把VR和增强现实感视作一大拓展方向。成人娱乐网站Pornhub已经报道,自2016年推出以来,VR内容的观看量上涨了225%。

前年,日本大阪举办了一场成人VR展,“VR 情色”,这个噱头吸引了大量男男女女走进场馆体验。所有与VR有关的体验都有很强的场景性,最基础的是VR画面与情趣用品相结合,男性可以戴上头显设备,并用与之相连的自慰。眼前的画面会显示与相配合的女性身体和声音,以此达到接近真实的做爱体验。更注重体验和心理感受的服务也在展览上出现,男性可以戴上VR眼镜,模拟躺在美女腿上享受掏耳朵服务,眼前是“宅男”最爱的二次元美女,真实的掏耳朵感受也随之而来,整体体验沉浸感极强。

在那场VR展上,最具未来感也最受欢迎的项目是一款体验尿失禁的VR实验。在现场,工作小组会给体验者下身套上一个贴身装置,体验者被蒙上眼睛,与此同时,喝下一小杯水。这一系列准备工作完成之后,体验正式开始。刚刚套在身上的装置开始起作用,它增强贴身感,开始对体验者的膀胱施压,以此让人产生尿意。紧接着,装置会向水袋中注入热水,声音装置也会随之产生振动,体验者就会产生自己正在排尿的错觉。更极致的是,这场实验甚至没有忘记在体验者的颈部制造振动和冰冷感,用以模拟失禁排尿时的颤抖。这所有一切叠加在一起,就制造了一个真实的体验者失禁现场,当时,很多人下意识地用手遮住下体,露出羞涩和尴尬的表情。

这样看来,史蒂文·斯皮尔伯格《头号玩家》里的调情体验在不久的将来极有可能成为现实。在那部电影中,男女主角韦德和艾奇在游戏里约会,韦德穿上了全套具有触觉感知功能的可穿戴设备(尤其强调了胯下感知功能),两人的角色在游戏里缠绵暧昧,艾奇的手从韦德的肩膀、胸口向下游走,现实中,可穿戴设备敏感地捕捉到游戏中的触感,即时传递给韦德,男孩陷入温存无法自拔。

没有未来的爱(未来的爱情)(5)

在不远的未来,虚拟爱人和越来越高智化的人工智能将成为一部分人的爱情选择

爱上人工智能?

人类能与“初音未来”建立情感,能用VR技术在虚拟世界里寻找情感依托,更具现实感的人工智能给人类带来情感安慰的未来也已经不远了。

“有个时间线,到了2050年,人基本可以接受和实现与人工智能做爱,甚至谈恋爱。”李银河说,实现这一突破的条件在于两点,首先是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机器人要无限接近和了解人的意识与情感需求;其次是价格,当高智能机器人的价格降低到消费级,大家都不会介意拥有它。

美国人工智能专家戴维·汉森也早已预言,2045年(那正是电影《头号玩家》设定的近未来时间点),人与人工智能会发展出亲密关系。2017年,科学家在18到34岁的人群中做了一份调研,数据显示,27%的年轻人认为,未来人类与机器人发生性关系,乃至情感关系都是可以接受的。

眼前,人与机器人之间的障碍在于智能程度,还需要跨越的是著名的“恐怖谷”。“恐怖谷理论”(uncanny valley)认为,当机器人与人越相似时,人们对机器人、娃娃的好感度会持续上升,但相似度到达一定程度后,好感度就会快速下降,人甚至会产生恐惧的感觉。所以,当前的很多或机器人都刻意设计得与真人有一定的差距,为的就是不触碰人们心理上的“恐怖谷”。“要跨越这个障碍的办法或许就是让人工智能和人无限接近,达到肉眼区分不出的程度。”心理学家黄扬名说。

人类可以在生理上接受VR和人工智能,那么,爱呢?

没有未来的爱(未来的爱情)(6)

在电影《头号玩家》中,VR技术与生活紧密相连,这或许是VR在现实生活中的发展方向

在斯派克·琼斯导演的电影《她》里,男主角西奥多为走出离婚阴影,选择尝试使用人工智能系统OS1排解寂寞。他与由斯嘉丽·约翰逊配音的人工智能萨曼莎“配对”,拥有性感声线的萨曼莎幽默风趣,温柔体贴,并总能在恰当的时候对西奥多的情感做出回应。男人想与早已相互了解的“女人”见面,渴望将这一段网恋发展成真实的情感关系。随着感情的深入,西奥多的占有欲和嫉妒心越来越强,最终,他不得不面对现实:自己只不过是萨曼莎提供服务的8316位交互对象之一,和他交往的同时,这位性感女郎还在和641位用户孕育着爱情。就这样,这段人与人工智能的浪漫爱情在人类情感的排他性中走向了消亡。

“当人与虚拟人物、人工智能发生感情时,还有层心理障碍需要跨越,人类要对他们的聪明才智有清楚的认知,要能接受人工智能的贴心、善解人意都源于运算,甚至是入侵个人资料后的运算所得。就像当下谈恋爱的一些‘作弊’行为,男方通过女方的闺蜜得知对方的一些喜好,随之做了些贴心举动,原本女生很受感动,但后来却发现,这一切都源于通风报信,感受就大打折扣。人类如果要与人工智能发生情感,就一定要事先想清楚这件事,如果后知后觉,伤害会更大。”黄扬名分析。

当人类做好完全准备,爱上了以海量数据来满足自己各种情感和生理需求的人工智能,爱情中的占有欲、嫉妒心和安全感需求将在很大程度上得到排解和满足,但新的问题也会随之产生。

没有未来的爱(未来的爱情)(7)

在电影《佐伊》里,人与人工智能的爱情遭遇了道德与生死的难题

美国“80后”导演德雷克·多雷穆斯(Drake Doremus)热衷于在电影里探讨少数族群和未来爱情,去年在亚马逊流媒体平台Prime Video上线的《佐伊》讲的就是人与高级仿生机器人的爱情。男主角科尔所在的高科技公司拥有两款明星产品,一款是能让人与人之间产生甜美爱情的神药,另一款就是高级到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人工智能的高级仿生机器人。科尔在工作中渐渐爱上了自己的机器人助手佐伊,人类在爱情中渴望真诚的弱点害了他,他将佐伊是机器人的事实告诉了对方,两人经历了一段挣扎与磨合,终于接受了现实。考验还在继续,佐伊发生意外,一场车祸让她伤得支离破碎。幸运的是,科尔可以修好他,不幸的是,科尔竟然可以修好她。这场车祸也成了他们爱情的劫难,科尔开始思考佐伊的身份问题,有了“跨种族”恋爱的道德和伦理焦虑,“我会死去,对方却永生”的现实也让这份感情的真实感大打折扣。

事实上,早在上世纪80年代,中国科幻作家魏雅华就曾尝试在科幻小说里解决这个人机之爱的现实问题。在《温柔之乡的梦》那本小说集中,就有机器人为男主角殉葬的桥段。但小说一出,就在科幻小说界引发了巨大争议。“小说里的机器人永不背叛,百分之百顺从,后来就被批评大男子主义,不符合未来社会的发展潮流。”科幻作家韩松说,很多早期的人与人工智能的科幻小说,以及当下大家对人工智能的认知依然是“人类中心主义”的观念,在未来,这套思想都有可能被淘汰。

即便是与计算精密的“未来人类”相爱,人性中对爱的贪婪和索取依然不会减少。向来有技术批判传统的哲学界对此是悲观的,汪民安觉得,“无论到何时何地,人类都是欲望驱使的生物,永远会创造出新的需求,这也是人类的生机,生命存在的证明,只有死亡能让欲望停止”。

从心理学的视角,黄扬名也认为,即便在近未来的世界,面对欲望和情爱,人也“佛系”不起来:“人工智能和大数据能让一些事的进展变得缓慢,但感情中的冲突、厌烦或转移终究会发生,人最终要面对的依然是人性的弱点。”

没有未来的爱(未来的爱情)(8)

(插图 岳明)

消逝的爱与情

当我和女性社区运营者、心理咨询师、心理学家、社会学家和哲学教授谈论爱情和性时,每个人都很笃定,他们坚信人对于爱和欲望的追逐与顺从不会消失。只有和科幻作家谈论起这些时,他们会给出更具空想意味的推测。比如,王晋康觉得,“人类的感情(生物的感情)是从无到有,从低级到高级,归根结底来自于普通物质(碳氢氧磷等)的复杂缔合,那么,硅原子的复杂缔合为什么不会产生感情?”

韩松也总是说,科幻小说本质上是现实主义小说,很多早年的科幻世界里的情节和创造已经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了我们生活中,这更让我对科幻小说和电影里的爱情产生了好奇。

在这里,先放下爱情,探讨一会儿“科学”。《自然》杂志,这本创办于1869年的老牌刊物秉承着“将科学发现的重要结果介绍给公众,让公众尽早知道全世界自然知识的每一分支中取得的所有进展”的理念,在过去100多年里成为了“世界顶级科学杂志”。但2005年出了件有趣的事,当年,“欧洲科幻学会”将“最佳科幻出版刊物”的奖项颁给了《自然》杂志。据《自然》科幻专栏的主持人亨利·吉回忆:“颁奖现场,没有一个人敢当面对我们讲,《自然》出版的东西是科幻。”去年,我看了那两本《Nature杂志科幻小说选集》,都是些短小精悍的作品,在整个杂志的构架下,这些小说都离科技很近,像是处于科学和科幻的模糊地带。

话说回来,《自然》杂志给了我向科幻领域放飞想象的勇气,我对科幻世界里对爱情的描述产生了兴趣,或许那里有人类情感世界的终极想象。

回想那些看过的科幻小说和科幻电影,其中的爱情故事大多比现实中还要绝望、残酷,说是恐怖都不为过。最先想到的是两个寓言式的爱情故事《别让我走》和《龙虾》。《别让我走》改编自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的同名长篇科幻小说。凯西、汤米和露丝,三个生长在英国乡间的年轻人曾一同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认为自己与其他少年无异,都将经历教育、恋爱、追逐理想,并最终在碌碌无为的生活中耗尽一生。但某天,这群孩子从老师露西口中得到一个幻灭的消息:在他们学习、生活的这所寄宿学校里,所有的孩子都是克隆人,包括凯西、汤米和露丝在内的所有孩子的终极目标是,成为正常人类的器官捐献者,无偿、志愿且注定要为此付出生命。友情、爱情、克隆人的生命价值……未来世界的伦理道德命题一下子涌来,但命运无法更改,三位好友注定要踏上各自的献身之路。

因为人类的冷酷和贪婪,克隆人不配有情感,那没有履行繁殖责任的“单身狗”又要如何自处?《龙虾》告诉你,在不远的将来,单身是真的能变成狗的。

“你会发现,科幻世界的社会背景设定往往更荒蛮,更专制,在有些科技高度发达的科幻小说里,社会形态又更接近于我们向往的‘共产主义社会’。”韩松说,他在很多科幻小说里看到的故事,都呈现出这两种倾向。《龙虾》显然是前者,在未来社会的背景下,居民的婚恋都要受到严格的管制。男主角大卫不得不接受他作为人的权利,并履行相应义务。他和一群单身者一起,被送进了一家酒店,只要进入这家酒店,所有人都要在45天内找到合适的伴侣,否则就要选择变成一种动物,被流放到野外。选择变成龙虾的大卫眼看就要择偶失败,面临着被流放的命运。《龙虾》归根结底是一部反乌托邦电影,一群不愿和人配对,也不甘于变成动物的单身者联合起来,向权威和规则发起了挑战。

无论是《别让我走》还是《龙虾》,他们所呈现的都是一个更加孤独的未来世界,情感依然存在,但它所依托的社会关系、人际关系却在消失,和当下相比,人之所以为人的情感更加无处安放。

然而,孤独常在

在科幻的世界里,以爱情为主线的小说是少数,尤其是那些有宏大世界观和背景设定的科幻小说,在科幻作家的世界里,爱情远没有探索宇宙和更为“现实主义”的人性重要。

在王晋康看来,爱情绝对不是未来世界的主题。“硬科幻常常把整个人类作为主角,着力展现科学和自然本身的震撼力,描写宇宙诞生时的朝阳和宇宙寂灭时的落日。在这种架构下,爱情难于成为主线。”王晋康说,“或者换个角度:真实世界(宇宙、生命世界、人类社会)从来不是‘爱情至上’的,它只是养尊处优时代人们的心理假象。当硬科幻倾力展现世界的真实面目时,爱情自然后退。”

后退的不仅是爱情,还有男性——处于情感关系中的男性。“甚至男人这个物种都会消亡,因为可以孤雌生殖的社会不需要无用的雄蜂。”王晋康说。

美国女作家厄休拉·勒奎恩的“星云奖”“雨果奖”双奖作品《黑暗的左手》就探讨了科幻世界性别消逝的某种可能性。在一颗名为格森的边缘行星上,传统的性别逻辑失效了。格森星球上的每个人都是雌雄同体的,只有在需要交配繁殖的“克慕期”,人们才会在激素的作用下被随即分配性别。在性别被随机分配的世界里,“性别意识”和性别差异所导致的不平等是不存在的。当性别不存在了,所谓的亲密关系和性关系如何存在?人将更从容还是更迷茫,这是《黑暗的左手》所涉及的问题。

韩松也提到,在中国的科幻小说界,性别问题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被讨论了。国内曾出版过一套“母系氏族”社会系列科幻小说。在那套小说的整体构架下,未来世界里的男性要么消失,要么成为女性附庸,世界又回到了遥远的母系社会。《2438年母系氏族》的设定是女性统治男性的世界,有统治就有压迫,男性反抗压迫,企图寻找并构建新的和平世界。某种程度上,《2438年母系氏族》是对当前社会男女不平等现状的反讽。类似的逻辑还出现在《2077年母系氏族》里,小说主人公与其他男人在宇宙飞船上度过了一生。他们未曾见过任何一个女人,因为在他们的世界里,女人已经建立了精子银行,可以独自完成繁殖,生下的女孩被留下,男孩则送到主人公生长的地方。飞氘创作的《1983年的母系氏族》是个在情感上永远留有遗憾的世界,在这个名为巴拉特森的母系氏族社会,女性在少女时期显现的是男性特征,直到步入老年才拥有了女性的身体和机能,具备怀孕生子的能力,所以,在这个世界里,相爱和共同孕育生命从来不可兼得。

大量科幻小说所营造的未来世界都是弱化甚至刨除性别差异的,这是对现实的反抗,某种程度上也在提示着未来社会发展的趋势。在性欲被丰富的科技所消解,性别差异也因生育技术、社会分工而弱化后,以性和性别为基础的爱终将会过时。

到那时,如果人类依然需要爱情,那阻碍着彼此情感联系的就只有我们日渐膨胀的自我了。

乔治·马丁的“雨果奖”作品《莱安娜之歌》用科幻设定让人们做出选择。在古老的圣克亚星球,每个人都生活在心灵的“黑暗原野”上。那里有永恒的孤独,世间万物都处于相似的孤独中。唯有“结合”能把人从孤独中拯救出来。修行人渴望到圣克人的山洞里体验真正的融合,他们通过一种叫“吉煞虫”的寄生虫完成最终这一步骤。吉煞虫将人们联结在一起,所有人都从封闭的孤独中走出来,敞开心扉,完全地奉献自己的意识,也全然接纳他人。“结合”之后,漫无边际的孤独瞬间消失,宽容、爱和理解包裹着每一个人。后者有致命的诱惑力,吸引着人们放弃自我意识,融入其中。

有人就此达到了永远的结合,他们战胜了自我死亡所带来的巨大恐惧,以无我的方式重生。也有人在自我的死亡面前迟疑了。

作为一个读心者,女主角莱安娜具备“结合”的天赋,她很快放弃了自我,获得了永恒的爱与温暖。

高傲的威卡其内心恐惧融合,他不甘心放下哪怕一点点自我,在自我死亡和承受永恒的孤独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故事的结尾,莱安娜曾一心爱着的罗柏展现了更接近于人类的矛盾。“我不确定,或许我还心存侥幸,希望还有比结合更伟大,外表也更光鲜的事物存在吧,比如很早以前我们所知道的上帝。是不是人类有两种最原始的感情,而圣克人只有一种呢?如果是的话,可能会有一种方式,既可以寻找、融合,逃离孤独,又不用放弃人性。”

这是罗柏的梦想,也是所有人类的梦想。

(参考资料:埃里克·克里南伯格(Eric Klinenberg)《单身社会》;伊丽莎白·阿伯特(Elizabeth Abbott)《婚姻史》;Nicole Ellison, Rebecca Heino, Jennifer Gibbs,Matching and sorting in online dating。感谢科幻作家韩松、宝树,导演杨超,心理咨询师陈兑提供信息和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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