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老为所有文明社会的一种美德,有的社会甚至敬到迷信的程度。例如中国传统社会的一种称赞青年之词为“少年老成”,似乎是看“老”为少年人的最高理想。但有时也不免感到老的缺点,于是又有“老当益壮“或“人老心不老”一类视少壮为老年的理想的话。再进一步,有时甚至感到老的讨厌,造出“依老卖老”的讥词与“老而不死”的咒语。敬老虽是中国伦理中的有力教条,由讥词与咒语看来,对于老似乎又不能全无怀疑。

雷海宗横图(雷海宗)(1)

敬老的原意,并非因其老,而是因一人未老之前的成就与贡献。生而为人,应当自视为赋有天职,为农为商,读书劳作,都无关系,但在青壮时期必须努力去尽自己的本分。年老之后,把自己的岗位让给后来的人,把自己的经验教给后来的人。此种老人当然可敬,最早用“老而不死”一句话骂人的孔子,批评原壤,说他“幼而不逊悌,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意思正与我们上面所讲的相同。一人终身无成,早就该死,到老而仍不死,怪不得连圣人都忍不住“以杖叩其胫”了!后世的中国不明此理,无条件的认为老的本身可敬,就大失敬老的原意了。正因如此,所以在中国社会“依老卖老”的现象特别发达。西方人年已五十,仍自视为壮年,认为一生的重要事业方才开始。但在中国有许多年方半百甚至刚过四十的人就以老自居,这是极不健全的现象。方过中年,即倚老卖老,唠叨小器,有如七八十岁的老太婆,这是一种令人感到最可惋惜的现象。况且人一自认为老,就必停止进步。在今日训练复杂,往往须到而立之年方为准备成熟的时期,未及五十就不再长进,这无论对个人或对社会都是一种极不经济的事。

雷海宗横图(雷海宗)(2)

当老而老,乃是人生过程中莫可奈何的发展,只得听其自然。身体衰老之迟早,在乎营养,卫生,与遗传。遗传部分属于先天,己生为人,天工已定,无法可想,可以不论。至于营养与卫生,对于太坏的遗传虽无补益,但对于多数人最少可补一部天工之不足。为克尽天职起见,每个人都当于可能范围内善自珍摄。这不只是对于自己的责任,也是对于社会对于文化的责任。但最严重的老并非身老,而是心老。身心相互为用,身老则心老,心老也使身老,免除心神早衰之道或者很多,最重要的恐怕是使生活有一个积极性与建设性的目的。

例如每人的职业大概都有谋生的意义存乎其中,但我们如果能只视谋生为肉体凡胎的一种不得已的附带条件,主要的精神都贯注在事业上,对事业保有浓厚的兴趣与坚强的毅力,如此我们就可不轻易的为物质环境所左右,在任何情形下都能勇往直前,对于自己的知识与技能时时刻刻力求进步。一个人若能如此,即或身体虚弱,大概也可免除早老,最少不致年来六十就老态毕露;身体如果生来强健,恐怕维持高度工作效率到古稀之年也不太难。

雷海宗横图(雷海宗)(3)

太平时代,许多人处尊养优,还不显得易老。非常时期,生活闲难,环境变态,心神紧张,凡太平时代未作充分准备或未能对于事业本身发生热情的人,到此时都老得非常的伙,有的人可以行年四十即有准备就木的神情,我们处在列国竞争的今日,撇开其他的问题不谈,只此早老的一点就足以使中国永远落伍而有余。西方一个人工作到六十是常事,到七十仍能有积极的贡献也不是特别例外。中国一个人普通只能工作到五十,五十以后即或仍然每日经过工作的形式,也往往不能再有真正的成就。有的人甚至年未五十就已停止活动。假定一个人的重要工作由三十岁开始,一个西方人一生工作三十年或四十年,我们往往工作二十年,两个人才抵他们一个人。并且今日复杂时代的高级人才,非到四十以后,甚至五十左右,不能完全成熟,最大最精的成就就时常须待五十左右方才开始。而我们很多的人刚到此时就己衰老,这是如何大的损失!

不肯早老的决心,必须青年时期就要立定,方能有效。深望现在的青年能够明了我们国民的弱点,由今日起,对于“老”的道理要彻底的认识。旧日所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看似老生常谈,确是至理名言。青年不再,转瞬就成过去,最重要的是紧抓这个短暂的宝贵时光,尽量利用机会,充实自己,追实学,求真知,要深切的觉悟,青年时期活力充沛,热情四溢,无意间容易自认为永远没有老的一天,好似前面学习的机会与时光还多的很。

雷海宗横图(雷海宗)(4)

凡过度如此任情奔放的人,往往发生错觉,误以生理上的热情为可靠的活力,以热情下的自信为人格的支柱,因而轻易放弃与热情不大发生联系的真知实学;一纵即逝的少壮年华一过,立刻发现自己人格的空虚。而这个发现正是老的开始,这就是最痛苦的早老现象。少年时期,的确需要“老成”一点;正因热储有余,反倒更需克制热情,多用理智,以防二三十年以后早老的悲哀!

(原载北平《周论》第1卷第19期,1948年5月21日)‍

雷海宗横图(雷海宗)(5)

雷海宗横图(雷海宗)(6)

作者简介:雷海宗,字伯伦,一九○二年出生,河北永清县人,著名历史学家。一九二七年获美国芝加哥大学博士学位,回国后先后执教于南京中央大学(1949年后更名南京大学)、武汉大学、清华大学和西南联大,担任教授、系主任等职。一九五二年全国院系调整,调任南开大学历史系世界史教研室主任;一九六二年十二月病逝。先生硕学高德,博大精深,学贯古今中外,研究自成体系,曾发表《殷周年代考》、《历史的形态与例证》、《古今华北的气候与农事》等重要论文,代表著作为《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整理出版的著作有《西洋文化史纲要》和《伯伦史学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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