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对幻想有一种天赋。这种天赋在一个人的生命早期就展现出来,并持续一生,至于我们如何使用这种能力——无论用于实用问题,用来创造艺术,用来做白日梦,解决科学问题、计划夏日旅行,或者准备一顿庆祝晚餐,却取决于我们的人生际遇与个性。——保罗·哈里斯

假如一切都是真的(一切能想象的都是真的)(1)

美国插画家大卫·威斯纳的绘本《飓风》内页插图

日本千叶县一幼儿园的小朋友在听绘本故事

所以,根据一个人对想象力的定义不同,你可以说一个人的一生是想象力不断衰退、削减的过程,也可以说是持续终身,不断内化和强化的过程。“至于我们如何使用这种能力——无论用于实用问题,用来创造艺术,用来做白日梦,解决科学问题、计划夏日旅行,或者准备一顿庆祝晚餐,却取决于我们的人生际遇与个性。”保罗·哈里斯说。

但是,与大人相比,孩子的想象力真的没有任何独到之处吗?

“与大人相比,孩子的确愿意花更多的时间在想象的世界里流连忘返。这是我们焦虑的大人做不到的。”

孩子为什么喜欢玩假装游戏?

保罗·哈里斯一生的研究都围绕“想象力”展开。《理解孩子的世界:想象力的工作》(Understand Children’s World:the Work of Imagination)是他17年前写的,开篇就谈到了4万多年前人类文化史上一次惊人的认知变革。

考古学证据显示,那段时间的智人在日常用具上显示了一种明显的时间组织上的变化:工具在使用之前就已经造好,住宿的空间设置显示主人有了长住久安的意思。当然,食物和庇护所都是生存所需,提前安顿好也算理所当然,但还有一些更奇怪的现象:洞穴壁画、工具的多样化与风格化,身体饰物的制造以及新的墓葬仪式。他认为这些壁画和墓葬起到了一种类似于“物理道具”的功能,以召唤一个不同于现实世界的想象世界。

“与数百万年的进化相比,这种能力只是最后一分钟的飞越,但它对于人类历史与文化的影响之大却无可估量。”

但是,这样一个宏伟的开篇,却是为了引出一个看似十分幼稚的问题:孩子为什么爱玩假装游戏?

大概从1岁半开始,孩子就会出现玩假装游戏,与语言出现的时间恰好重合。这种现象几乎在每一种文化中都存在。在巅峰阶段,这种玩耍会占据儿童20%的时间。

比如假装一个东西是另外一个东西,假装香蕉是电话,毛绒动物是宝宝,乐高汽车和后院是魔法王国。

或者假装一个人是另外一个人——假装自己是公主、王子、海盗或超人,或者假装像小猫小狗一样打架。

这些假装游戏的复杂度是逐步升级的。一开始,他们的假装游戏中需要现实生活的元素,比如必须以实物作为道具,或者模仿他们认识的人。渐渐地,他们越来越少地依靠实际的道具,而完全以象征的方式操纵日常物品,一根绳子就可以当成水管,一个信封可以当作妈妈的手提箱。他们还学会发明动作和故事情境,而不是依赖于发生过的真实事件。这个阶段的孩子经常利用这些玩耍帮助自己理解情感,处理恐惧和焦虑。

过了3岁以后,孩子开始越来越关注假装游戏中社交性的内容。他们开始寻找同伴,彼此之间有更多的语言交流。因为互动的因素,他们的假装游戏需要计划,比如一个人当老师,另一个当学生,一个当警察,一个当小偷。有时候角色还可以互相转换。因为复杂的故事线索,游戏所需的时间也更多。

假如一切都是真的(一切能想象的都是真的)(2)

美国海洋生活学家雷切尔·卡森

我的小侄子小时候最喜欢两样东西,一是动画片《海绵宝宝》,二是披萨饼。所以,他最喜欢玩的游戏就是“开餐厅”,他自己是蟹老板,我们都是他的员工和顾客。他指挥我们采购“原料”,自己则在“厨房”里发明各种古怪口味的披萨饼,还亲自负责送快递上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又是一番口水交涉。这一切都在心照不宣的假装中完成,就像《皇帝的新衣》中国王与骗子进行了一场愉快的合谋,而且,骗子的话是对的,“任何不称职的或者愚蠢得不可救药的人,都看不见这衣服”。

我很喜欢美国绘本作家大卫·威斯纳的一本书《飓风》,讲某个飓风来临的夜晚,兄弟俩在家中躲了一个晚上。第二天,飓风过去,发现一棵大树倒在邻居家的草坪上。于是这棵倒下的大树成了他们假装游戏的道具——“第一天上午,他们玩了丛林探险游戏;下午,他们周游了七大洋,乔治掌舵,大卫眺望地平线,谨防海盗船的袭击;第二天、第三天,他们穿越星际,还去过更远的地方”。

这本书是威斯纳的童年自传。小时候,他们家住在美国新泽西的郊区,周围是一片小树林和几英亩未开发的空地。但在他和他的小伙伴眼中却是史前丛林、茫茫宇宙,只要一点点信仰,就能看到翼手龙在头顶盘旋,外星人登陆地球。所以,他曾经说:“我所有作品都不过是一个美国男孩郊区童年生活的产物。欧洲、亚洲、南美的孩子竟然都能欣赏,这个事实至今让我惊叹不已。”

成年之后,他在书中挖掘的很多创意其实都来自童年的幻想,比如飞行(尤其是让那些不能飞的东西飞起来)、平行世界、变大变小等等。

“试也没有用的,”爱丽丝说,“一个人不能相信不可能的事情。”

“我敢说这是你练习得不够,”王后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每天练上半个小时呢。嘿!有时候,我吃早餐前就能相信六件不可能的事情。”

爱丽丝在地下王国遇到的“不可能的事”岂止六件?让人变小的药水、让人变大的蛋糕、穿西服的兔子、微笑的柴郡猫、吐烟圈的毛毛虫,还有疯帽子和三月兔永远开不完的茶会……谁说刘易斯·卡罗尔不懂孩子的心呢?

传统的心理学观点认为,这些假装游戏揭示的是儿童的一种认知缺陷,是他们无法分清现实与想象、事实与幻想而导致的。而他们之所以沉浸在幻想里,只是为了满足ego(自我)而已。比如,一个孩子拿着香蕉当电话,是因为他无法适应这样一个现实——并没有一个真的电话,只好用香蕉来满足无法实现的愿望。

哈里斯则认为,假装游戏不是对现实的逃避,而是对现实的参与,是孩子理解世界的一种基本方式。他和同事做了大量的实验证明,对大部分孩子来说,真实与想象/假装之间的界限是清晰的。比如,他们给一群学前儿童一个装满了铅笔的盒子、一个空盒子,然后让这些孩子想象空盒子里装满了铅笔。这些孩子很快就兴高采烈地假装,但他们同时也表示,如果有人真的想要铅笔,应该到那个真的盒子里去找,而不是那个想象的盒子。

这些实验都表明,即使很小的孩子也能在两个世界之中做出某种形而上的区分。一个是当下的、真实的世界,有着可观察的事件、无可争议的事实和因果律,另一个是假装和可能性的世界,由虚构与幻想构成。

孩子能够理解这些差异。他们知道他们想象出来的玩伴不是真的,壁柜里的怪物并不存在(虽然这个事实并不影响它们的可爱或可怕)。那他们为什么还要乐此不疲地沉迷于这些想象呢?

上世纪60年代,俄罗斯发展心理学家利维·维谷斯基(lev Vygotsky)最早提出,儿童的玩耍是一个人创造性想象的发源地。正是在童年的假装游戏中,发生了对创造力非常重要的认知过程和情感过程。

之后,这一论断不断得到各种研究的证实。一个人童年时期的想象性玩耍与成年后的创造性表现之间呈现正相关关系。很多诺贝尔奖得主与麦克阿瑟天才奖得主都曾经在童年时代有过极为丰富的假装游戏的玩耍经历。

美国加州大学心理学教授艾莉森·高普尼克(Alison Gopnik)的研究结果发现,更擅长假装游戏的孩子,反向推理能力更强——也就是说,他们更擅长思考不同的可能性,也更倾向于发展出高级的“心智理论”(Theory of Mind),即对他人的动机和目的有更敏锐的理解。“在假装游戏中,孩子们所做的,很多都是从一个假说开始,一步步推导出一个符合逻辑的结论。”

这就是为什么小孩子相信圣诞老人是一件好事——想象九只驯鹿拖着雪橇在天空飞过的样子,与想象全球变暖或者治疗癌症的解决方案,就涉及的思维方式而言,在本质上是一样的。随着我们长大,想象力并不是消失了,而是成熟了,锋利了,有限制,有方向。

古希腊哲人为理性赋予最高的价值,因为通过理性,我们可以得到关于世界的知识,了解世界的真相。但现代认知科学家却认为,理解世界并不是我们最重要的才华。想象和创造一个新的世界,才是我们真正重要的进化优势。

如果你把智力定义为“解决问题”的能力,它不是一种单一的能力,而是一个谱系。一端是演绎式的,基于规则的推理,另一端则是想象,基于可能性的即兴创作。前者解决的是那些我们知晓规则的问题,火车a和火车b以不同的速度相对行驶,会在哪里相撞;后者解决的是那些我们从未遇到过的问题——对于这些问题的规则我们并不知晓,比如万一你不小心被锁在了火车的厕所里怎么办。

正如高普尼克在一篇文章中所写的:“随便看一下你周围的东西,房间里的每一件东西,杯子、椅子、电脑,都曾经只是停留在想象世界里的东西。连人也是如此。我作为一个科学家,一个哲学家,一个无神论者,一个女性主义者,一开始都只是一个小女孩的想象而已。但现在,这些都是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东西。这是人类心智最擅长的东西——将想象变成现实。”

阅读为想象力提供了什么?

假如一切都是真的(一切能想象的都是真的)(3)

2015年8月6日,美国作家克里斯·达森在缅因州儿童博物馆和剧院外给孩子们讲他的绘本故事

一个有趣的问题是:假装游戏为什么没有从一出生就出现呢?

关于想象力,科学所能给予的最重要的启示之一就是,想象并非无中生有,而是以现实为基础。正是因为我们知道这个世界是如何运转的,才能想象改变其中的关系,并创造新的关系。

婴儿从一出生就在以他们独特的方式获得关于世界的基本知识。当假装游戏出现时,他们已经建立起了对于外部世界/精神世界的基本认识,尽管这种认识可能是错误的,或者幼稚的。

通过假装和想象,他们将一个大大的世界微缩到他们的智力能够掌控的大小——他们可以暂时退出当下的现实,或者超越于它,把玩和操纵各种概念、想法、情感。

但问题在于,第一手经验在一个孩子的认知过程中所能起到的作用毕竟是有限的。一个孩子怎么能了解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城市或国家?他们怎么知道地球是圆的?如何了解过去——曾经恐龙漫游的世界?又如何理解死后的未来——比如天堂或地狱?

哈里斯教授说,如果真的要做个比喻,比起“小小科学家”,他更愿意把孩子比喻成“小小的人类学家”。他们并不是像科学家一样,一边做着很酷的实验,一边修正他们对于世界的观念。人类学家并不做实验。他们所做的是掌握那里的语言,观察、倾听,与可以信任的知情者进行长期的对话,尤其是当他们感到困惑时。

从18个月开始,孩子就已经具备了“小小人类学家”的资质——假装游戏与语言的出现都始于这个阶段。“一旦这两种能力结合在一起,一个孩子就能在脑海中构建一个从未亲身经历过的场景。对于那些他们无法直接观察和经验的事件,他们听别人讲,并利用他们的想象力来理解和视觉化他们所听到的。”

这是哈里斯在他的新书《相信你所听到的》(Trusting What You Are Told:How Children Learn From Others)中要谈的:孩子如何从别人那里学习?

假如一切都是真的(一切能想象的都是真的)(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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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一切都是真的(一切能想象的都是真的)(6)

假如一切都是真的(一切能想象的都是真的)(7)

《北欧神话》绘本内页

但我想谈的是阅读——还有什么比阅读更快更有效地获取关于这个世界的间接经验呢?

通过阅读,我们遇到我们在现实中未曾遇到过的人、未曾体验过的事,面对从未面对过的问题,并寻求相应的解决方案。通过阅读,我们将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文化纳入自身经验的一部分。唯有如此,孩子才能拓展自身的时空体验、思考范围、生活视野,打开一个全新的可能世界。

凡是读过《银河铁道之夜》的孩子,每到朗夜,仰望星空时,恐怕很难不想到孤独少年乔班尼的银河之旅。

白茫茫的星空下,一列飞翔在暗夜的列车,像一颗拖曳着长尾的彗星,载着一个孤独的孩子,飞上没有归途的天穹。它飞过一片片灼灼燃烧的天火,飞过被钻石、露水和所有美丽东西的灿烂光芒所照亮的银河河床……

如果你和我一样,此刻眼前铺陈开的是银河岸边一片片银白色的芒草,路边还盛开着一簇簇宛如用月长石雕刻出来的紫色龙胆花,而它们的花心还是黄色的……

那是你的想象力在工作,是阅读在强迫我们的心智视觉化这些风景、人物和事件,仿佛这一切都是曾经发生过或者正在发生的。

想象力是每个孩子内在的心智能力,就像行走、说话的能力一样。你不能教一个孩子走路,他也不会失去走路的能力。但是,一个孩子需要想象力的锻炼,就像他们需要人生一切基本技能的锻炼一样,无论身体的,还是心智的。而且,只要一个人活着,这种锻炼都不能停止。

就训练心智脱离/超越当下的现实而言,实在没有什么能与诗/故事相媲美。托尔金曾经用“精灵的工艺”来形容语言的奇妙力量——虽然明知那些奇异的色彩、光线、气味、声音不过是文字搭建出来的纸牌屋,却终究在我们心中幻化成一个坚固而持久的世界。

这个世界里有着更明亮的色彩、更尖锐的轮廓和更深刻的质地。而且,很多时候,它比真实的世界更“真实”——照妖镜式的真实。就像英国作家切斯顿在《精灵国的伦理》一文中写道:“我当时最相信的,以及现在最相信的,都是所谓童话里的东西。在我看来,它们完全是合理的……童话的国度是洒满阳光的常识国度。不是地球审判天堂,而是天堂审判地球。至少对我来说,不是地球批判精灵国,而是精灵国审判地球。”

我清晰记得高三那年在学校阴暗的图书馆里第一次读到《银河铁道之夜》,故事并不长,但我却仿佛在一片悲伤的迷雾中跋涉了很久。从图书馆出来,只觉得暮色苍茫,仿佛已经过去无数个世纪。

其实,我觉得我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这个故事。乔班尼小小年纪,那种尖锐而沉重的哀伤感到底由何而来?他与坎帕内拉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坎帕内拉坐上通往死亡的银河铁道,心里记挂的是“只要妈妈能获得真正的幸福,我什么事都可以做”。妈妈真正的幸福是什么?作者写那位捕鸟人的意图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乔班尼说“只要这人能真正幸福,自己情愿站在那个发光的银河的河滩上,连续站一百年为替代他捕鸟”?

但是,一个好的故事之所以触动我们,让我们着迷,久久地萦绕不去,不正是因为这些谜一样的地方吗?正因为我们从来没能真正理解这些角色,所以我们才一次次地回到这些故事,努力寻找其中的含义。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时地回想起乔班尼在心中轻轻问捕鸟人的那句话:“您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想象力需要时间,需要安静,需要新鲜经验的不断喂养,这些都是想象力的科学告诉我们的,也都可以在童年阅读的经验中找到。

想象力网络

从神经学的视角来看,过去十年里最令人兴奋的发现之一就是“想象力网络”的发现。这个网络由额叶、顶叶、颞叶内侧面的多个脑区构成,也叫“默认模式网络”(Default Mode Network)。当一个人的大脑不专注于某个具体任务,而处在一种清醒静息或者走神状态时,这个网络就会活动。据哈佛大学的一项研究显示,人们的走神时间平均占据清醒时间的47%。

在2008年发表的一篇关于默认网络的论文中,哈佛大学的研究者发现,我们看似无心走神的时刻,其实充满了认知活动。我们的大脑并没有让这些时间白白流走,而是利用它们巩固过去的经验以适应未来的需求。也就是说,我们的大脑始终都在未雨绸缪,即使你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样的时刻最容易迸发创意,也许只是很小的一些事情,但也可能是你一生中最好的想法。

这一组神经网络使我们能够从体验中构建意义,能够回想过去、展望未来,想象其他视角和场景,领悟故事,反思我们自己和其他人的心灵状态和情绪状态。

假如一切都是真的(一切能想象的都是真的)(8)

《长袜子皮皮》绘本插图

我记得第一次读《长袜子皮皮》,皮皮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让我觉得惊奇不已——世界上竟然会有这样的女孩,这样的生活!

如果不是通过阅读,我们上哪里去找长袜子皮皮那样的女孩子?又上哪里去找“乱糟糟别墅”呢?那个歪歪扭扭,好像按自己心意长出来的小房子,院子里有一个过分茂盛的花园,老树上长满苔藓,百花各按各的心意随意盛开。每天早上,皮皮坐在树上喝新鲜煮好的咖啡、吃点心,喝完就把杯子扔到草地上。

皮皮9岁就有用不完的金币。一只猴子坐在她的肩膀上,一匹马住在她的走廊里。她不用上学,不用做作业,没有人告诉她什么时候应该上床睡觉,在她想吃薄荷糖的时候也不会有人硬要她吃鱼肝油。想到妈妈在天堂透过一个小孔看着她,她会挥挥手说:“别担心,我会照顾自己。”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可以像皮皮那样生活,但她让我意识到生命可以不断拓展的激情与可能性,远远超过我的童年世界所能提供的一切遐想。我羡慕她的自由,她的热情,她的从不囿于任何一个狭小的空间。更重要的是,她对自己、对于世界不可动摇的信念。即使成年之后,在期待、规则与责任构成的世界里,她的自由、不羁、无可预期,仍然给我巨大的想象空间。

我读多莱尔夫妇创作的《北欧神话》,除了瑰丽陌生的北欧风光之外,常常为其中丰沛的情感所震撼——这就是故事的伟大之处:它不仅需要我们的认知注意力,同样需要我们情感上的强烈投入。尤其是读到“诸神的黄昏”一节,读到奥丁率领众神和英雄与巨人和各路妖魔鬼怪鏖战到最后,奥丁径直冲向张开大嘴的芬里斯,还没等他将长矛刺入恶狼的深喉,就葬身狼腹。他的儿子雷神索尔与尘世巨蟒打得正酣,帮不了父亲,于是一次次地用锤子猛砸巨蟒嘶嘶作响的脑袋,最终与巨蟒同归于尽。不共戴天的对手——洛基和海姆达尔同归于尽,分别被对方的武器杀死。提尔和加姆也是如此。

最后,战役结束,大部分的埃西尔诸神和奥丁的勇士都倒在血泊之中,女神的哭泣声响彻世界。两个变身成狼的巨人追上了太阳和月亮,一口吞了它们。

万物陷于火海,正义与邪恶玉石俱焚,世界复归于虚无。

多莱尔夫妇的故事讲到这一节,读来只觉得天地变色,苍生战栗,一腔热血,似要倾泻而出。如果不是这些画面在听者的灵魂中留下如此深刻的震撼,这些故事大概不可能这样一代又一代地传颂下来。据说,部落传说中用来编码传说的画面越生动,就记得越安全、越容易。所以,是不是记忆的需求最初促成了想象力在人类心智中的诞生?

看孩子读神话,那种专注、神往的神情常常让我有一种恍惚,仿佛回到了几千年前,北欧的先民在漫长的严冬中,点燃熊熊的篝火,对着粗犷的山川、怒恶的大海、巨大的冰山和喷爆的火山,传唱这样慷慨悲壮的故事。当时的他们对于这些故事,恐怕也是这样深深地信仰着。

弗洛伊德之所以认为假装游戏是孩子无法分辨现实与虚幻,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孩子对于这些幻想的强烈的情感反应。为什么孩子会为一个想象的世界投入那么多的感情?

其实成年人何尝不一样?人的认知和情感构成一定有某种独特之处,让我们对他人,甚至虚构人物的生活如此关心。

对此,美国奇幻作家厄休·拉勒古恩有一段非常动人且有说服力的论述:

“每一种文化都通过故事定义自身,并教它的孩子何以为人,何以为这种文化的一员。一个孩子如果不知道中心是什么——家在哪里,家是什么——这个孩子恐怕不会太好。”

“家不是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家也不是那些不得不接纳你的地方。家不是任何一个地方。家在想象里。”

“通过想象,家才得以成形。它是真实的,比任何地方都真实,但你无法进入,除非你的人民教你如何想象它——无论他们是谁。他们也许不是你的亲戚,甚至不说你的语言。他们也许已经死了一千年。他们也许只是印在纸上的文字,幽灵的声音,思想的阴影,但他们会指引你回家。他们就是你的人类社群。”

神话连接着人类最古老的恐惧与希望。而童年,则是人生的神话时代,孩子的心性中因此保留了一种类似于先民的天真、赤诚、近乎诗意的信仰。

正因为这样的信仰,爱丽丝才会毫不犹豫地跳进兔子洞里。

正是因为这样的信仰,彼得·潘才会告诉温蒂:“每一个男孩或是女孩身边,都跟着一个妖精。”

“真的吗?”

“只要有一个孩子嚷嚷我不相信妖精,什么地方就会有一个妖精死去。”

这大概就是我们与孩子的想象力之间的根本差异:我们的想象力虽然强大,但我们所生活的世界里,万事万物都已经有了定位,“感觉”很容易被“知识”取代,“惊奇”只在梦中出现,“想象”也不再叩问事物的本质。

孩子的想象力虽然稚弱,他们关于现实世界的记忆与知识虽然不多,却带着初到人间时所体验到的情感强度。我想,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童年阅读的经验是不可复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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