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天空，时不时飘着一些湿漉漉的东西，似雨非雨，似雾又非雾，从容地渗进安静的台阶，轻轻地漂浮在半绽的桃花周围。我很羡慕她们，不需要沉沉的行装，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只要带上自己，轻快前往。
她有旧旧的味道，许多故人都与她很亲近，因为他们精心播下的豆蒜，菜籽都靠她滋润发芽。今天又是这般的一个早晨，我起得比较早，透过空中笼罩的团团乳白，略见模糊的东坡山顶上泛着淡淡绯红。我坐在书桌前，跟这个春天一起与你说说话，六年前冬月的一个深夜，我跟父亲也说了好多好多，不知这次你回去，父亲是否与你说起。这几天没翻日历，大概是快接近暮春了，山里的春还不是那么明显，在你衣食艰难的那些日子里，这时候你已经是挖了好多回药材，剜了好多回苜蓿了，尽管药材难寻，需要爬一个又一个地埂，苜蓿也是贴着地皮儿，才刚刚有活色，但你总是每天都上山，还把红嫩嫩的“龙棒”用枯草茎扎得一小把一小把，带给被锁在家里的我和姐姐，我迫不及待地嚼在嘴里，甜丝丝的味道，把锁在家的那种寂寥的折磨一扫而光。忽然就起风了，吹跑了我嘴角甜甜涩涩的“龙棒”味。
你走的时候虽然是秋天，草木将枯，可门前的海棠还是长高了一大截，菊花也令人惊奇，居然开到了正月。白色的那盆被三哥一直放在你面前，洁白清雅，幽香袅袅，日夜陪伴着你。你的目光慈祥安然，穿过那层明亮的玻璃，看着我们兄妹从客房出出进进。你以前没听过三哥唱歌，我也没听过，你走了后，三哥偶尔唱唱歌，《献给阿妈的歌》，《飘雪的季节更想你》。他的歌声清亮，带着暗暗地哀伤，也默默守候着一份爱，你对你的孩子的爱，和孩子对你的爱。我没问过三哥，觉得他的歌就是唱给你的，他用歌声把这份爱遥寄给永失的你。
那年我离家去打工，只去了兰州，你就说我去了天边，你不放心，让你日夜操心。回来时我把我买给你的第一件衣服让你穿上，可你说前襟的绣花太好看，那是城里的闲人穿的，你穿上糟蹋了。我知道你是一个很质朴很节俭的人，质朴节俭了一辈子。从我记事起，那时你比我现在的年龄大不了多少，你总是把一头长发藏在一顶白帽子里，一年四季都戴着。白帽子破了一顶又一顶，头巾也是全黑色的，稍带一些灰暗的条纹，你就说怕别人笑话。那像现在的我们，总是想着法儿把发型换来换去。
如今我们相距很远，再也不会有你的任何消息，雪妹上中学了，还和飞飞一个班。我租住在街上，很少出去，也很少约朋友闲聊，大多时间是一个人，看看书，写写东西。有次出去买菜，远远地看到邻居家阿姨，每次去看你，你和阿姨她们几个人总是带着自己的小板凳，冬找一处暖阳，夏找一处荫凉，一起说说笑笑。现在却少了你，没忍住在和阿姨打招呼时不争气的泪水滂沱袭来。
我的窗口就朝着咱们的南岔东，每天我都会习惯性地在阳台上走走，湾来山顶上空的那片天就在眼前，在我眼里，那是一片比悲伤更悲伤的天，你的墓地就端端正正地坐落在正下方。你比咱们家离我更近了，我经常会望着山上隐约的小径想你，那是我上鸡川中学时早晚走的路，现在几乎没人走了，和周围的荒地没什么区别。你陪我四十多个春秋，最后像一场电影一样说散场就散场。只有你对我的疼爱更加深刻，更加明了了。它没有随你而去，一直在我身边，在我心里。我一直守候着这份爱。你已不记得我们所有的欢乐，所有的争吵。我的未来里只有你的过去。想起你的温暖，瞬间就会被冰凉的泪水淹没。
那年夏天，我和姐姐商量好，偷偷地剪去了我那两条长过衣襟的辫子，你生气了好几天。辫子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你给我精心留下来的，上小学时，每天天还没有亮你就起来给我梳头。长长的发辫上换着各色的蝴蝶结。那都是你给村里姑娘做嫁衣时别人给你的报酬，碎片的绸缎，殷红，淡紫，天蓝。换着样儿，变着色彩，在我的辫子上如蝶轻曳，陪伴我无忧长大。村里人都说你手巧，巧得不是一般。你还给村里有丧事的人家做纸火，扎好多大大小小的花圈，花花绿绿的鸡鸭房柜。父亲也把一个“奠”字写得行云流水，一篇篇祭文写得思念涌动，哀伤凄凄。你也用剩余的彩纸给我做各种各样的风车，我把风车举过头顶，哗啦啦的响声一声比一声高，牵着我的快乐四处乱窜。我一会儿跑向风，一会儿跑向你。那时的春天胜过世间的一切美好！
写着写着，不觉就红了眼眶，今年初春下了好几场雪，四五场吧，我已记不太清楚。每落一场，我觉得心里就像雪一样白茫茫一场，空空荡荡，心情沉重至不可说。过几天街上就唱戏了，去年这时我正在病中，去兰州看病待了半个月。我怕你担心，就没告诉你，不料你从侄子那里得知。以前很喜欢看戏的你说，听到街上唱戏你怎么那么烦心，你觉得世上什么都不好了，只有我的病好了那才是最好的。
转眼你走了将近半年了，可家里每一件物件还留着你的气息，随便朝哪个角落望一眼，都能想起你的模样。忍不住又去阳台看看你安息的那座山，山色一天比一天有了活力，大朵大朵的白云在上空飘浮着，阳光暖暖地照着。我窗前的晾衣绳上，也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的阳光，绣着红点的蓝色棉袄滴着水滴，轻轻摆动。摆得很有规律，不紧不慢，像是在用心感觉一个永远确切的幸福。这件棉袄你穿了一个冬天之后，就把它留给了这个春天。去年我把这件棉袄买给你时，你说穿不烂了，哪天你走了，这件棉袄就留给我，让它替你陪伴我。过年那几天我一直穿着，除夕烟花夜，我望着望着就双眼模糊了，鞭炮飞花持续了足足半个多小时，那些上升到夜空的火花，你是不是感觉到了它们的温热。最好看的那几束形似菊花的火焰，是从我的院子里飞起，好想别让它落下来，能永久停留在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家是最温暖的地方，最终也没能留得住你，总有一天你会离我而去。你一个走，寄存了我那么多回忆。我们永别，留在各自应该留的地方，你带走了你一辈子的跋山涉水，我在努力地把自己带进这个春天。过几天，我带上你这份不可说，说不明也说不完的爱，去拜访一回杏花恰到好处的清明节，亲爱的妈妈，到时，我也会相邀每一个清明一起守候这份爱。
来源：陇上芳草地、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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