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戛纳和网飞的互怼闹得沸沸扬扬。
今年，这项争吵升级了。
戛纳重启了一项规定：参赛影片必须先在法国影院首播，而不是在流媒体上。
结果，网飞脾气上来了。
随即表示要撤下计划要在戛纳首映的5部电影。
有意思的是，就在两方争执不下的时候，戛纳的艺术总监福茂却为了挽留其中一部电影使出了浑身解数。
他不仅多次公开表示希望双方都能为这部电影破例一次，更是频频奔走于网飞和法国院线之间进行游说。
千呼万唤，这部电影终于来了——
《罗马》
roma
最终，《罗马》还是没能去成戛纳。
而是转程去了另一个世界级电影节——威尼斯电影节。
刚一亮相，电影界就炸了。
美国的《时代周刊》《滚石》，英国的《名利场》，把年度十佳榜首的位置让给了《罗马》。
各大媒体、影评网站也都给出了一水的好评，盛赞《罗马》。
豆瓣8.2
烂番茄96%
IMDb8.4
至于它，也没有辜负众望，直接横扫了整个北美颁奖季，同时摘得了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桂冠。
这也难怪。
早已功成名就，被尊称为"墨西哥三杰"之一的阿方索·卡隆，坦言《罗马》是他最重要的电影。
因为，他记忆里最初的所有遗憾、痛苦和快乐，都在这里了。
壹丨故乡罗马
此罗马非彼罗马。
它叫roma，不叫rome，它是墨西哥城的一个城区，是卡隆儿时的居住地。
有意思的是，影片的名字倒过来念，在西班牙语里是「爱」的意思。
正好应了卡隆对故乡的一片深情。
但天灾不管这个。
1985年9月19日，一场宛如浩劫的大地震袭来，把roma毁了个七七八八。
为了让故事符合记忆，卡隆依旧选择把大部分戏份放在真实的场景里拍摄。
如果还有，那就去找，没有，他就去造。
不仅造建筑、造道具、造街道，他还造声音，车水马龙，歌舞广播，所有细节一概不放过。
他还从各地亲戚那儿东拼西凑，找来了大部分电影里的家具。
等繁琐、隆重的准备工作就绪，他开拍了。
但他没有拍什么革命英雄，也没有拍什么时代宠儿，而是把镜头对准了一个社会底层的小人物：
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的普通女佣，克莱奥（原型是卡隆家的保姆Libo）。
卡隆和Libo
拍的，也是两句话就能讲完的故事。
大部分的时间，卡隆只是把镜头对准克莱奥，以她的视角，记录这个家庭的生活日常。
期间，家庭的男主人有了小三，不惜抛家弃子，克莱奥也遭遇了男友的抛弃，最终失去了腹中的孩子。
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情节冲突。
与其说这是拍给观众看的电影，不如说这更像是卡隆的一封家书，这是专属于他的私人回忆。
贰丨克莱奥，苦命的下人
克莱奥的时间，是被琐碎填满的。
整理床铺、做饭、打扫、送少爷小姐们上下学、铲狗屎。
沉闷，冗长。
但这都是她分内的工作，所以做这些事的时候，她常常是没有表情的，看不出忧伤，也看不出欢喜。
她只是默默去做而已。
由雅利扎·阿巴里西奥饰演，这是她的银幕处女作
对克莱奥来说，幸福就如同片头水面中的飞机倒影一样，影影绰绰，可望而不可即。
那水，是刷地板的水。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克莱奥多半会像《桃姐》一样，在细碎的琐事中度过余生。
可是，她偏偏就碰到了水中的倒影——她恋爱了。
男友很奇怪，喜欢「舞枪弄棍」，不爱裸舞爱裸武。
一套打狗棍法使得虎虎生风。
当他把自己的枪和棍直指克莱奥的时候，画面有些戏谑，也暴露了他作为一名无产阶级的自卑和作为男人的傲慢。
所以，当克莱奥后来在电影院告诉了他怀孕的事，他一招「我去上个洗手间」，匆匆遁走，也就不足为奇了。
只不过我听过火遁、木遁、风遁、土遁，「尿遁」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想，克莱奥在那一刻是有所察觉的，毕竟电影都快放完了。
但这又几乎是注定的，作为一名从来只是默默承受的下等人，她永远不会去争论，去质问。
克莱奥能做的，只有等。
戏院门前锣鼓喧嚣，摊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克莱奥坐在台阶上，摸着男友落下的夹克，不能言语。
也不能等得太久，因为天要黑了，她得回去铲屎了。
叁丨索菲娅，被抛弃的中产阶级女人
同样遭遇始乱终弃的女主人索菲娅，和克莱奥的境界就不太一样。
她是女人，但她更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中产阶级。
她有钱，有地位，更重要的，她有思想。
由玛丽娜·德·塔维拉 饰演
丈夫移情别恋，索菲娅能开着丈夫视之如宝的美国车横冲直撞、醉酒晚归、去朋友家过年狂欢、
她有的是法子排忧解闷。
她也有人脉和能力找到合适的工作撑起整个家庭。
索菲娅曾抱着同样苦难的克莱奥，说了一句：我俩都是苦命的女人呐。
真是这样吗？
片中，克莱奥在待产之际曾去家乡找过男友，却惨遭警告：你他妈再来找我，我弄死你你信不信。
镜头一转，克莱奥在静静地擦桌子，上面映出她的脸，依然没有表情。
却听见有人在哭。
仔细一听，原来不是克莱奥，而是索菲娅和朋友在电话里哭诉。
索菲娅是苦女人，我能理解，苦命，恐怕她还沾不上边。
为什么？
因为阶级。
肆丨无处不在的阶级压迫
卡隆自己在接受采访时也说过，在他的家乡，阶级和种族一直顽强地交织在一起，直到今天。
阶级决定出身，出身决定命运，命运在哪里，命运在脸上。
在70年代的墨西哥，有这么一条鄙视链：美国白人看不起墨西哥白人，墨西哥白人看不起原住民。
而克莱奥，长的就是一张原住民的脸，八十公斤漂白粉也洗不掉。
所以，就算片中索菲娅一家对克莱奥的态度再友善，也有阶级横刀立马站在两者中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举个例子，克莱奥怀孕后，索菲娅要送她去医院体检。
正是男主人工作的那家医院。
此行，送克莱奥检查是假，趁机看能否挽回婚姻才是真。
否则，索菲娅绝对不会检查完心不在焉地说，你随便逛逛，我还有点事。
也不会载着个孕妇就往两辆车中间蹭，她要刮花丈夫的车。
可怕的是，索菲娅丝毫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她们之间有感情吗，当然有，索菲娅会带克莱奥去海边玩，会拥抱她，会给她买冰淇淋。
可惜，姐妹情谊并不能跨越阶级障碍，也不能消除无形的压迫。
与索菲娅聊天，克莱奥完全就是一副防御的姿态
前男友的警告也一样。
在那之后，他又耍了一套打狗棍法，显然比上次要熟练得多，也理直气壮得多。
因为这根棍子不再是随便捡的了，棍子上有集体的力量。
他做了墨西哥政府的走狗，有了身份了，跨越阶级了。
所以他不用逃了，他只需要用尽全身的力量吼出那一句：傻逼女佣。
说完，他心满意足地跑开了。
还有那条永远在过道蹦跶，想出去看看却去不成的狗。
克莱奥就是这条跳不出阶层的狗。
出不去的狗和鸟
在我看来，这种例子还有很多，美国车进墨西哥的车库、躲都躲不掉的狗屎......
你当然也可以有自己的理解。
就不多提了。
伍丨个人的命运遭遇时代洪流
还有一点值得说一说。
作为土生土长的墨西哥人，卡隆亲身经历了墨西哥近半个世纪的社会变迁。
他把这些时代的洪流，偷偷缝进了克莱奥的个人际遇之中。
比如，她家乡的土地被征用。
政府为了吸引居民注意力而设置的太空飞人节目
又比如，游行示威。
虽然时间上不对等，但下面这段剧情很明显是指涉了墨西哥1968年的「特拉特洛尔科事件」。
当时，克莱奥正准备和索菲娅的母亲一起去选婴儿床。
一路上，镜头的前景是闲散的武装警察和成排的装甲车，后景是克莱奥和举着旗帜的学生们。
主人公（故事）发生在后景，但你得穿过前景（历史）去看。
结果，克莱奥刚进商店没多久，事故就发生了，一伙人冲进来杀了一个逃到这里的年轻人。
巧的是，她的前男友也冲进来了，这次，他拿着真正的枪，拿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这场和男友、和时代的仓皇对视，让克莱尔当场就吓破了羊水。
等一路堵车堵到医院，孩子早已胎死腹中。
她也不知道该怪谁，能怪谁呢，她只能抱着死胎哭。
就像《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小四能怪谁呢，他不知道，他只能挥刀捅向自己深爱的恋人。
就像程蝶衣的无可奈何，拔剑自刎。
个人命运和时代洪流是密不可分的，冷冰冰的历史之下，是千千万万个有血有肉的人。
《霸王别姬》程蝶衣自刎
陆丨卡隆和回忆的和解
尽管个人和时代，阶层和阶层之间的矛盾似乎已成顽疾，难以消除。
在影片的最后，导演还是让克莱奥和索菲娅一家达成了和解。
这也是对卡隆而言最重要的一场戏。
海滩上。
索菲娅的两个孩子在海里越游越远，不会游泳的克莱奥冒死前去寻找。
她一边呼喊着两人的名字，一边往海中走去。
这一次，她没有再被时代，被镜头推着走。
而是迎着浪潮，救下了孩子们。
一家人哭着相拥在余晖下的海滩边，克莱奥被围在中间，突然没头没尾地抽泣了一句：我本来就不想要她。
她终于，第一次坦露了自己的内心，不在意阶层，不在意距离。
这时我们才知道，克莱奥内心最大的痛苦不是孩子未能降生，而恰恰因为她曾暗暗诅咒孩子死去。
却偏偏愿望成了真。
当她看见死胎的那一刻，一切委屈和伤痛，都化成了负罪感，重重地压在了她的心口。
她选择冒死救下索菲娅孩子的同时，也救下了自己。
阶层和时代给克莱奥带来的伤痛，就这么被卡隆用人伦常情轻轻化解。
这让我想到，有不少人说《罗马》有点像墨西哥版的《悲情城市》，初听似乎也有道理。
一个讲墨西哥原住民之苦，一个讲台湾外省人之殇。
也是同样的客观视角。
不同的是，他做不到像侯孝贤一样，客观到「冷眼看生死」。
卡隆克制了一整场，黑白摄影、缓慢长镜头，以及中全景的景别选取，结果还是在结尾动了情。
《悲情城市》剧照
不过，这也谈不上失败。
毕竟，他的本意就是写一封给乳母Libo的情书，这里面，暗藏着太多他对乳母的愧疚。
他冷不起来。
俗一点来讲，《罗马》通篇就是六个字：对不起，我爱你。
我能想到，或许Libo也曾在卡隆面前流过泪，只是那时卡隆不懂。
他可能只会问妈妈：谁打了Libo吗？
或许片中那个下意识命令克莱奥「别这么和我说话」的小孩，就是他自己。
如今时过境迁，他懂了。
虽然不能回到过去弥补遗憾，但好在他拍了《罗马》，他还能放给Libo看。
你也一定有你的《罗马》。
只是不知道，你还找不找得到TA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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